连打头的应向文都已忘了要做什么,只顾张大了嘴巴,看着楚留香那衣袂飘飘、几欲飞仙的身影。
然后那身影倏地不见了。
楚留香面上的笑容也不见了。
他在九华派众人面前的样子虽然潇洒,心里已觉得十分恼火。他早知有人为他设下圈套,但出现在他面前的,却都是些莫名其妙的人,令他一点线索也摸不到。
那引他去青阳的人,难道就是为了让九华派来对付他?
即便九华派举全派之力,又怎能对付得了他?
楚留香长长地吐出一口气,定了定心神,觉得还是先到青阳城内再说。
他开始找他的马。
马不算什么好马,是楚留香出发时在骡马市上买的,只不过花了八两银子。但他要走的路还很长,说不定还要逃跑,总不能就这样走到青阳。
楚留香想着,不禁摇了摇头。
从什么时候开始,“逃跑”已成了他必要的打算呢?
楚留香从来不是个悲观的人,但这一年来的经历,却令他发生了极大的变化。他开始相信命运无常,相信这世上有很多事,纵然努力也无法扭转。
比如花满楼的死。
他从未像现在这样清楚地知道,自己有多爱花满楼,只要一想起这个名字,心里就窒息一般的疼痛。
可是他再怎么痛苦,也唤不回花满楼的生命。
或许只有等到自己也死去的那一天,才能和花满楼重逢吧。
楚留香默然想着,一个人走在山路上。
他的马没有跑太远,就站在一株松树下,似在等待着他。
楚留香笑了笑,走上去抚摸着马鬃。他发现不论人还是动物,总还是值得信赖的比较多。
如果他当初能更信任花满楼一些,是不是现在的一切都不会发生?
楚留香就那么扶着马背,不知沉思了多久。他的目光漠然落在马鞍上,过了一阵,才觉得有什么不对。
马鞍一边的皮子,似有一处缝线绽开的地方,边缘微微翘了起来,露出些白色的东西。
楚留香随意用手摸了摸,猛地目光一闪,将那白色的一角轻轻拉了出来。
那是一张折叠得很整齐的纸条。
楚留香确信,在他买马的时候还没有这个东西。
马是买的,但他一向是个谨慎的人,对自己的安全更是非常在意。所以无论是辔头、马掌还是马鞍,他都细细地检查过。
莫非有人刚刚才把纸条塞进来?
这个人又怎么知道楚留香的马会惊,楚留香会被九华派的人拦住?
难道他一直暗中跟着楚留香?可楚留香又怎能毫无察觉?
楚留香攥着那张纸条,脑子都想得木了,也没想通是怎么一回事。
纸条上仍然只有两个字,还是同样的笔迹:庐江。
楚留香的下一个目的地,是庐江。
◇ ◆ ◇
楚留香想起少年时候,和胡铁花一起做的一个游戏。那个游戏很像孩子们玩的“捉迷藏”。
一个人决定了目的地,就在沿途留下一系列的记号,而另一个人根据这些去找到他。
他们为了让这游戏更有趣些,会特意把记号做得不那么容易找到,而且带有各种各样的暗示。
如果现在这个写纸条给楚留香的人,也在做同样的游戏,那么他要暗示什么?
“他”又是谁?
楚留香已来不及想这些问题。他还未进庐江城,就又遇到了麻烦。
他只不过在路边卖茶水的小摊子上歇了歇脚,不知是谁打了个唿哨,一群人就拥了上来,口中还喊着“捉住他”、“生擒楚留香”之类的话。
楚留香气得直想笑。他发现自己现在的境遇,竟和当初前往拥翠山庄找柳无眉的时候一模一样。
那时宫南燕和柳无眉勾结在一起,要借拥翠山庄的势力除掉他,因此一路上都有人窥伺他的行踪。
那么现在呢?
楚留香跳上马就跑,身后的人乱哄哄地追了一阵,便废然停住脚步。
就在这时,楚留香却听到背后袭来尖锐的风声。
他猛地错身,就在马上转过头来,一只手闪电般地捏住了射向他后心的那支箭。
只有一支箭。
如果追赶他的人要放箭,怎会只放了一支?
楚留香几乎不用思索,就直接折断了箭杆。
中空的箭杆里,果然又塞着一卷细细的白纸。
纸上的字是:颍州。
这实在太像一个游戏了。然而楚留香仍不能确定,写纸条给他的人,究竟有没有恶意。
如果“他”只是要让楚留香到达某个地方,为什么不直接写出最终的地点,而要用这种故弄玄虚的方式?而楚留香这一路之上,又为什么一再遇到各个门派的追袭?
但如果是“他”将楚留香的行踪告知那些门派,为什么不设下更严密的埋伏,让楚留香再也逃脱不得?
楚留香有些后悔,不曾把苏蓉蓉的那些面具带出来。倘若他易容之后上路,大概麻烦就会少一些。
他离开茶庄的时候,委实太过失魂落魄了。
又不过,若是楚留香隐藏了身份,不再让暗处的那个“他”找到自己,楚留香又该去何处调查呢?
“楚留香”这三个字,已是他最后的线索,是他不能失去的线索。
颍州之后,是新郑。
新郑这个地名,让楚留香似乎悟到了什么。
这一次他走水路,入河南。
中州沈氏,世居河南开封。
对于楚留香来说,颁下江湖令、联合武林同道向他展开追杀的“九州王”沈天君的地盘,何异于龙潭虎穴!
那个写字条的人把他一步步引到这里来,显然是为了让他死在沈天君手里。
但楚留香坐在船上,神色间并没有一点紧张或者愤怒。好像他最早在百花楼接到第一张纸条时,就已想过会有这样的结果。
他只是有些遗憾,恐怕不能当面见到沈天君,亲口问一问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据说沈天君已掌握了他“通倭”的证据,而那所谓的证据,连楚留香自己都不知道是什么。
能令沈天君信任、并作出影响整个江湖决断的,一定是非常可靠的证据。楚留香虽已被沈天君逼到绝境,还是不得不承认他的为人和判断力。
至少,沈天君绝对不是为了个人恩怨就公报私仇的人。
楚留香可以确定,如果能知道那证据的来处,就找到了诬陷他、也害死了花满楼的人。
但他已没有机会。
当他的船刚进入河南境内,他的手边已莫名其妙地多了一张纸条。
能在“盗帅”楚留香面前弄鬼的人,江湖中只怕连三个也没有。
除非这放纸条的人就是撑船的人,他本来就可以在船上做任何事情,楚留香才不会死死防备着他不放。
那么,这条船的去向也可想而知。
楚留香还是那么平静地坐在船头,手中握着那张纸条。
这次的纸条上只有一个字。
死。
如果有人知道,楚留香就这么轻松、这么坦然地赴死,是不是会觉得不可思议?
在人们心中,楚留香是不败的,他已多次在必死的境地下创造出奇迹。他本身就是这江湖中最神妙的一个传奇。
然而现在,楚留香在面对那不可捉摸的死亡时,竟如此平和,如此顺从。
他甚至已不去作任何努力。
◇ ◆ ◇
楚留香的死,在两个月后才传到胡铁花的耳中,让这位楚留香在世上最好的朋友当场掀翻了桌子,然后死死揪住送信人的衣襟,逼他说出打听来的一切消息。
楚留香没有死在颍水上,任何人想在水中杀死楚留香都是不可能的。
在沈天君召集的江湖门派和诸多门客的追击下,他逃上了新郑西面的具茨山,迎着初升的朝阳,从风后岭的悬崖跳了下去。
没有人找到他的尸体。但那数十丈高的悬崖,就算是轻功再高的人也不会有生还的可能。
然而楚留香就这样再次成为了传说。有人信誓旦旦地说,他一定找到了活着回来的办法,不然,在他跳下去的时候,就不会露出那种平静而神秘的微笑。
听到这些话的时候,胡铁花就死命踢打着已倒在一旁的桌子,口中叫道:“放屁!放屁!他根本就不想活了!他们害死了小花还不够,还要逼死他,到底是为了什么!为了什么!”
金灵芝看着他把那张桌子完全变成一堆碎木屑,才静悄悄地走上来,挽住胡铁花的手道:“你冷静些。你还有事要做。”
胡铁花就像被谁猛抽了一下似的,一下子止住了喊声。他的脸上还带着交错的泪痕,但他的目光已亮得让人无法直视。
他就那样和金灵芝对视了一阵,然后开口道:“你说的对。”
作者有话要说:
终于能跟午夜兰花接上了!
关于明代马匹价格,永乐年间马的官价比较便宜,大约在四五两左右,然后明清大部分时期在十几二十两浮动,所以我就取了个中。可以认为平价是五两老楚没划价。
这章里面地名比较多,大家知道是一直往西走就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