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的林还玉,就给了楚留香这种感觉。
但现在站在楚留香面前的林还玉,却是个容光焕发的女人。她虽已作少妇打扮,可她的样子分明与待字闺中时一般纯真,秀丽,清雅脱俗。她望向楚留香的那双眸子,还是深得像不见底的潭水,隐藏着数不清的缠绵。
楚留香站在那里愣了半天,才想起开口道:“林夫人……”
林还玉笑了。这一笑就像春风里盛开的牡丹花,令百花都失去了色彩。
然后她道:“你怎么变得这么客气了?莫非真的怕我罚你?”
她的口气完全像一位老朋友,甚至连称呼都没有带。
楚留香有些发呆,又隐隐觉得有些开心,忍不住摸了摸鼻子。
林还玉也同时伸手摸了摸鼻子,动作简直跟他一模一样。
他们互相看看,就一起笑出声来。
在这朋友重逢的笑声中,却夹杂着一声冷哼。
林还玉的目光闪了闪,笑着挽住身边一人的手臂,温言道:“还忘了给你介绍,这就是我的夫君,柳上堤。”
这是一个相貌十分俊秀的年轻人,看上去不过二十五六岁,有些冷傲的神情非但没有令他显得僵硬,反而带着种武者特有的犀利。
楚留香早已猜到了他是谁,但因为林还玉的介绍,少不得客气道:“久仰……”
柳上堤很快地打断他道:“是我久仰楚香帅的大名才对。听闻香帅纵横江湖,从未遭遇败绩,不知在下是否有幸领教一二?”
“别胡闹!”
慕容青城和林还玉几乎是同时开口。慕容随即看了看楚留香,而林还玉则转向柳上堤,沉稳地道:“还恩的住处尚未收拾妥贴,你不妨帮他去看看。”
柳上堤哼了一声,却没有表示反对。面对慕容和林还玉两个人,他实在也无法反对些什么。
林还恩却在旁抗声道:“我……我自己可以……”
又一阵突如其来的咳嗽,将他的话彻底湮没。
林还玉温柔而不容置疑地笑道:“你该吃药了。”
看着柳上堤悻悻地陪林还恩离开,楚留香不禁又摸了摸鼻子。
他发现林还玉比自己想像的更果断,更有魄力。
也许正因为她这种性格,她才在病愈之后就解除了与慕容的婚约。紫英山庄需要的家主是她,而不是林还恩这个坚强却病弱的少年。
楚留香想了想,才道:“林公子的身体……”
林还玉笑着望向他,道:“我将他送到这里来,就是因为表哥这里的大夫比较在行。你看我现在不是已好了么!”
楚留香一下子明白,为什么会在这里见到林还玉了。
林还玉既然继承了紫英山庄,必定会接手一大批繁杂的事务,而看柳上堤的样子,也并不像很有经验。
能够游刃有余地处理家业,又可以照顾好林还恩的,就只有慕容青城这位表兄了。
楚留香立刻笑道:“既然如此,我倒不便叨扰太久了。”
林还玉亲自前来,除了关心同胞兄弟之外,想必还有很多事要和慕容交接。这种世家经营的门道,楚留香从不感兴趣,也不想多作打听。而这种时候,人家当然也是不方便招呼他的。
慕容青城笑了笑,敏锐地道:“看来是有事要我帮忙的么?”
楚留香道:“不错。”
在慕容面前,他本不需隐瞒什么,就把自己前往百花楼得知的一切,简要地说了一遍。
慕容沉吟道:“你想让我查查这位柳姑娘是什么来历?”
楚留香道:“我知道你也有事要忙,此事只怕为难,但花满楼……”
慕容突然笑道:“有什么为难?再简单也不过了!”
楚留香讶然道:“你……你可是有了线索?”
慕容拍了拍他肩,笑道:“你这大情圣,难道就没听说过秦淮河上的柳如是?”
◇ ◆ ◇
楚留香当然知道柳如是,不过也只是“知道”而已。
他毕竟不再是那个留连花丛、竞夕风流的浪子了。
所以他才没有想到,那个去找花满楼、很可能设下了什么计谋的“柳姑娘”,就是柳如是。
柳如是的住处当然也很容易去找。
楚留香并没打算正式登门。
听说这位柳姑娘的价码高得惊人,就是手捧满匣明珠,也未必敲得开她的大门。
楚留香又不想做她的入幕之宾,走的自然是最简单的一条路。
路在屋顶上。
夜色掩住行人衣袂的时候,楚留香从院墙跳进去,踏着厢房的屋顶来到内院。
这是一间三进的院落,收拾得颇为雅致怡人,而院中婆娑的梧桐,恰好可以为他隐藏身形。
这院中虽然清净,也还是有些下人在来回走动的。但楚留香还没有发现柳如是的身影。
也没有发现花满楼。
花满楼究竟在不在这里?
楚留香带着复杂的心情,把目光投向那点燃着烛光的房间。
正值春日,门窗却都关着,这似乎有些奇怪。
烛火似是在靠窗这边的桌上,看不见里面是否有人在。
外面却有人来了。
一个娉婷的身影穿过内院的月亮门洞,径直向这边的屋子走来。朦胧的月色映在她身上,也映出那张绝色的容颜。
这确是一张害人相思的容颜,就算是再有定力的男人,在那双如水的眼波下,只怕也要心旌摇曳。
楚留香没有动。
他看着柳如是袅袅地走来,手中还托了个果盘,好像要为旖旎的夜色再添一分可口。
看来房中是有人的。
柳如是推开了虚掩的房门。
楚留香的目光在那一刻凝滞,身子也变得僵硬,仿佛变成了一尊石像。
在那温柔的烛光下,轻松而懒散地坐在桌畔的,难道不是花满楼么?
花满楼果然在这里!
花满楼怎么会在这里?
两个截然相反的念头同时涌上楚留香的脑海,一时竟分不清哪一个才是对的。
花满楼和柳如是在一起,这本是意料之中的事,但楚留香做梦也不会想到,此刻的花满楼并没有任何危险,而是闲适得像在自己家中一般。
他一手支颐,撑在圈椅的扶手上,似在合目假寐。他的头发也不过松松地挽起,几绺发丝零星地洒在散开的领口,竟带着几分罕见的妩媚。而他的唇边,也有一丝若隐若现的笑意。
楚留香从未见过这样的花满楼,就算两人一同在百花楼里生活的时候,也没有见过。
但花满楼的姿态又是那么随意而且真实,仿佛这才是他该表现出的那一面。
——这是不是因为,现在才是他完全放松下来的时候?这是适合他的生活,而不是他去适应别人?
不过转瞬工夫,楚留香竟已想到了很多。
而他最后的一丝期待,也马上被走进屋里的柳如是彻底打碎。
柳如是似是毫无意外地轻笑着,伸手勾在了花满楼肩头,凑近他的耳边低低说了些什么。然后,她拈起一颗枣子衔在齿间,就那么送入花满楼口中。
枣甜如蜜,但两人的吻却比蜜还甜。
楚留香的脑中已变得一片空白,他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更不知为何还在待在这里。
他太熟悉那种唇舌交缠的吻,那是一种最热烈、最深入的吻,能唤起人内心深处的欲望。
如果只是虚与委蛇,花满楼没有必要这么做。
但花满楼这么做没有错,错的是楚留香。
大错特错!
房门不知何时已关闭,咯咯轻笑声中,烛火扑地熄灭。楚留香猛地颤抖了一下,这时才发现自己已又能动了。
然后他转头就跑。
他动的那一下,已碰落了屋顶的瓦片,院子里正有人喊着“是谁?”“有贼!”……乱哄哄地闹成一片。
这也许是楚留香十余年作案中唯一的一次失手。
他一直跑出院子外面,跑过了七八条街,才慢慢停住脚步。而他的心里还是混乱得什么都想不起来。
此时此刻,他只希望有人能陪自己痛痛快快地喝一场酒,喝到人事不知。
可惜胡铁花不在这里。
慕容和林还玉当然也是他的朋友,但他又怎好再去打扰人家?
那么,他该去哪儿呢?
◇ ◆ ◇
从金陵到湖广江夏有千里之遥,就算是乘最快的马,昼夜兼程,也要两天两夜才能到。
楚留香并没有急事,他坐车。
马车已走了五天,除了夜晚投宿之外,还停下来三回。
停下来买酒。
楚留香一路上都在喝酒,喝得不算太快,但也没有断过。
赶车的从未见过有人能喝这么多酒。所幸这位雇主只是默默地坐在车里,既不乱嚷乱叫,也不到处找麻烦。
——他心里一定很难过。只有难过的人才会这样喝酒,而且一句话都不说。
赶车的这么想着,却也不去发问。
第八天傍晚,马车到了江夏县城外,一座十里的茶园。
江湖中很少有人知道,这座名叫“宝汇”的茶园,正是楚留香的产业。
在李红袖的账本里,每年接济江湖同道、与普通贫苦人家的银子,除了楚留香那传奇的“踏月留香”盗宝所得,还有很大一部分来自于这里,来自属于楚留香自己的财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