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满楼竟也不再理会他,转身上楼。
柳如是已迎到楼梯口,脸色煞白地道:“你……公子可打退他了么?”
方才的打斗,她在窗边看得清楚。对于江湖人来说,实在是没什么精彩可言,但这样的娇弱女子,只见到刀光便已心惊,平白为花满楼担心了半天。
花满楼走到她面前,就停下脚步,微微笑道:“叫你来找我的人,其实就是他?”
柳如是的目光闪了闪,低声道:“他……哪个他?”
花满楼道:“刚才那位拿刀的大爷,也是天天跑到你院子里说要娶你的人。”
柳如是不由退了两步,半晌方道:“是……”
花满楼笑道:“那现在你已解脱了,为何还要害怕?”
柳如是想了想,也轻轻笑起来,跟花满楼一起走到桌旁,也学着他的样子将两人的茶杯斟满。
“我当时真没有想到,他也是会想诡计的人。”
花满楼道:“他故意做出那种样子,大概就是想让人上当的。”
柳如是点点头,一手支颐,露出个俏皮的笑容,道:“这么说,他不会再来了?”
花满楼道:“他的计谋已被识破,应该是不会来了。”
柳如是笑道:“那么我刚才说的……”
花满楼道:“盛情难却。不过我还有别的事,姑娘还请自便。”
他竟一刻也没有多等,这就下了逐客令。
柳如是的笑容变得有些僵硬,顿了顿才道:“我……若是我想留下来呢?”
这话说出来,她自己也觉得十分突兀。如果花满楼当真对她一点也不在意的话,拒绝她只是一句话的事。
但花满楼似乎沉吟片刻,才道:“姑娘愿意留下,也未尝不可……”
柳如是一喜,还怕自己听错了,仔细看时竟发现花满楼的脸已微微泛红,本来似还有话,却也没有再说。
柳如是就笑着站起身来,十根纤纤玉指已抚上花满楼肩膀,不轻不重地捏着,柔声道:“你只是不大习惯而已……住久了你就知道,有个女人在身边,其实是很舒服的。比如这茶……”
说着,她果然已端起茶杯,款款凑到花满楼唇边。
在这样的温存之下,花满楼的身体似乎也慢慢放松下来。他甚至没有用手接,而是用嘴叼住了茶杯。
柳如是持杯的手在空中停住了。
顿了一顿,她又咯咯笑道:“你看你,怎么像个小狗似的,张嘴就咬!……要咬,也该咬些别的……”
她的手刚从杯上撤去,花满楼也同时张口,“扑”的一声,茶杯已落回桌上,溅出不少碧绿的茶汤。
散发着沁人心脾的香气的茶汤,流过桌面的地方,竟变得坑坑洼洼,像被火烧过一般。
茶中有毒,烈毒。
楼里就只有花满楼和柳如是两个人,这毒还能是谁下的?
花满楼静静地叹了口气,道:“喝下这茶,我恐怕会不舒服得很。”
柳如是惊叫一声,向后退了几步,吃吃道:“你……你怎么知道……”
花满楼道:“我眼睛不灵,却还有鼻子。”
柳如是定了定神,强笑道:“原来你真是属小狗的……”
花满楼摇头道:“你并不是受关东怒的指使……恰恰相反,应该是他受你的指使,是么?”
柳如是眨眨眼,道:“我和你又没有仇,想杀你的不是他么?”
花满楼道:“还是为了楚留香吧?”
柳如是道:“楚留香?我根本不认识他。”
她似看出花满楼不会对自己出手,便又开始狡辩。
花满楼却不理会她,继续道:“你收买了关东怒,嘱他依计行事,做出他在胁迫你的样子。他既然看上去粗鲁,能想出‘美人计’这样的计策,在别人眼里就算了不起了,自也不会怀疑还有什么后着。”
柳如是笑道:“也许是你错看了他呢?”
不知为何,她胆子又大了起来,竟又走回花满楼的身边。桌上半杯带毒的残茶仍放在那里,两人却都不在意。
花满楼微微摇头,苦笑道:“我想我是错看了你才对。我甚至不知道你究竟想不想杀我。”
柳如是道:“杀你?我为什么要杀你?我舍不得的。”
说着,她再次伸手抚摸着花满楼的肩膀,就像一个真正的情人亲昵的爱抚。花满楼的身体动了动,手臂也慢慢地抬起来,似要将她的手推开,但只抬到一半,又无力地落了回去。
“那……那你为何……”他的语声也变得十分缓慢,像是每说一个字都用尽了全身的力气,“为何还要……在茶里下毒……”
柳如是索性整个拥住了他的肩头,柔软的嘴唇就在花满楼的耳畔摩擦着,甜甜地笑道:“只因我想看看,你到底有多么不解风情……幸好,我就喜欢你这种聪明的呆子……你可知道,换了一个不那么呆的男人,刚才就已经死了……”
第十四章 世家夕照
茶中有毒,致命之毒。
但花满楼很确定自己没有沾一滴茶水,而且他现在也不觉得快死了。
如果从旁人的角度看来,花满楼其实好端端地坐在那里,看不出有任何异样。但他自己知道,全身都已慢慢变得沉重和麻木,他甚至已无法抬起一根手指。
“你……”
他只说了一个字,就心惊地发现,自己连声音都发不出了。
带着些诡异气味的茶香,已渐渐冷下去。花满楼知道自己还能嗅得出味道,也还可以听见柳如是在耳边的低语。
“你是不是想问我,毒究竟下在哪里?”
花满楼急急回忆着之前发生的一切,试图从中找到一闪即逝的破绽。
柳如是显然不会武功,即便到了现在,她仍然只是相信药力的作用,而没有给花满楼点上穴道。
不会武功,也是可以下毒的。但她的一举一动,又怎能逃得过花满楼的耳朵?
柳如是咯咯笑道:“别想了,你一定不会想明白的!”
与此同时,花满楼也重重地呼出一口气。
柳如是亲了亲他的耳垂,安慰地道:“傻孩子,放心,我不会要你的命的……还记得我对你说过什么?”
她说的话委实太多,花满楼费了点力气,才想起她邀请自己一同去金陵。
说那些话时的柳如是,曾让花满楼产生过一点亲切,和一点怜悯。
而现在的柳如是,却带着得意而又魅惑的笑,纠缠着花满楼的身体。她几乎把整个人都挂到了花满楼身上。
“我们一起回去,好不好?”她这样呢喃道,“我会好好照顾你的。”
花满楼能勉强感觉到的,是她用舌尖撬开自己的牙齿,并顶入一粒不大的丸药。
当确认那丸药已送入花满楼喉间时,柳如是才放松了嘴唇,稍稍后退了一点笑道:“你看,如果没有我,你现在连吃饭喝水都做不到……”
花满楼似乎没有听到她的话,连被迫吞下那丸药,也没有太多反应。他觉得心里有个影影绰绰的念头,却像在风中飘荡的线头一样,怎么也捉不住。
但一种疲劳的困意,让他的思绪迅速沉重下来。他仿佛听到柳如是说“睡吧,睡一觉我们就回去了”,也没能明白那究竟是什么意思,但他却猛地察觉心底“咔嗒”响了一声。
宛如将钥匙插入锁孔的那种响声。
——柳如是浇过花!
在花满楼失去意识之前,他好像又嗅到了那种湿淋淋的清香。
◇ ◆ ◇
楚留香站在百花楼门前的时候,突然觉得自己傻得可笑。
他不必走进去也能知道,楼中无人。
花满楼和他约好在兰州相见,又怎么会回到百花楼来?
但楚留香看到百花楼的时候,心里就感到一种温暖和安然,就好像当初他回到船上,无论多晚,宋甜儿都会为他端上一碗热气腾腾的龙须面的感觉。
花满楼应该已在前往西北的路上了吧?
楚留香对自己笑了笑,慢慢走进小楼。
如果花满楼在兰州见不到自己,一定会回到这里来吧。楚留香是这样打算的,但他没想到,眼前的一切已令他吃惊。
整个小楼空空荡荡的,没有声音,没有人,什么都没有。
他冲上二层,发现所有的花草也都不见了。地面上零零星星落着些撒下的泥土,似有人将一切都匆匆搬走,没有来得及打扫。
唯一留下的,是楚留香亲手写的“百花楼”那副字。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如果是花满楼把东西搬走的,为什么会单单留下这一副字?莫非他在暗示什么?
或者,这些都不是花满楼做的,那又会是谁?这么做有什么目的?
楚留香想得头都疼了,也没有想出个眉目。突然心里动了动,一边暗骂自己是个傻瓜,一边跑下楼去。
百花楼西,一里之外,有一处小小的农户,姓张,是夫妻二人。
这对夫妻和江湖没有一点关系。他们守着一块两分半的稻田,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过着普普通通的日子。但他们认识花满楼,也认识楚留香。
在他们眼里,花满楼大概是个富家公子,又不用操心家业,住到山脚下来躲清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