床上的人却颤抖着,像是要勉强起身,但他刚刚坐起,就咬着牙呼了一声痛。待他能够喘上气来的时候,就别过脸去,迅速地道:“小姐,请恕在下……不能回避……”
“小姐?在下?”左明珠讶然重复着,又靠他近了些,似乎踟蹰片刻,就大着胆子握起了他放在床边的一只手,轻轻地摩挲着。她的动作充满了温柔和怜惜。
“哥哥呀,看看我,我是茵儿,茵儿在这里……你不是已认出我了吗?”
床上的人身子一震,慢慢转过头来,望着左明珠的双眸。
明眸中似已有莹莹泪光。
床上的人就试探着叫了一声:“茵儿?”
左明珠用双手握紧了他的手,含泪笑道:“是我,我是茵儿。”
◇ ◆ ◇
楚留香是个聪明人。聪明人通常是不相信有鬼、更不相信“借尸还魂”这种事的。
只是左明珠自从还魂以来,言行就十分奇怪,而她的无名病症,和无药自愈,确实也难以解释。
楚留香一直在怀疑这背后有什么更深的隐情。
所以他才把左明珠带到施茵的情人面前,让他们突然相见。
如果左明珠并没有施茵的灵魂,她一定不认识眼前的人,更不会有什么反应。
然而一切都出乎楚留香的意料。
他看着这两个人竟无比激动地呼唤着彼此,就像一对真正的恋人那样手拉着手,絮絮述说着别来之情,就觉得心底涌起一重又一重的疑云。
难道左明珠说的都是真的,“她”现在已成为了施茵?
从两人的话中,楚留香也知道了,施茵的情人名叫靳少兰,是京城戏班中的名伶。施茵就是看了他一出《牡丹亭》中的“还魂”,才对他心心念念,无法自拔。
想到杜丽娘还魂的故事,楚留香倒也明白了,为何靳少兰对于如此荒诞的“借尸还魂”,也丝毫没有表示异议。
对这两个年轻人来说,究竟是人生如戏,还是戏如人生,只怕也难以分得清楚。
左明珠,或者说,“施茵”,正凝望着靳少兰的脸,轻叹道:“你……你怎么伤成这个样子,又怎么会来了这里?”
靳少兰摇了摇头,道:“我听说你重病不起,已近一月,实在忍不住想要看一看你。谁知刚到你家门外,竟发现……发现你家正在办丧事……”
“施茵”笑道:“那就是我……他们在为我发丧。”
靳少兰道:“我当时就觉得不好,也顾不得太多,想办法翻进墙去……”
“施茵”眨了眨眼,道:“原来柳梦梅也会做张君瑞。”
靳少兰苦笑道:“你还有打趣的心思,我那时却已急疯了,只想知道你究竟在哪里,病况如何?”
“施茵”温柔地望着他,道:“是我不好,不该笑你的。后来怎样?”
靳少兰道:“后来,我就被你娘和你大嫂堵在院子里,打了个半死。”
“施茵”身子一震,颤声道:“你……你明知道她们是不会放过你的,这又是何苦,又是何苦……”
靳少兰静静道:“我只想看看你,就算你死了,我也要看你最后一眼。”
“施茵”似被他的冷静吓住了,半天才道:“看过之后呢?”
靳少兰道:“看过之后,我就死。”
他的神情和声音都还是那样平静,仿佛在说的是一件天经地义的事。
“施茵”道:“你……你……你……”她重复了好几遍,才长长叹了口气,道,“这不值得,真的不值得!”
靳少兰道:“为了你,我什么都值得。”
“施茵”用力摇着头道:“可是我……可是我……”她的声音变得哽咽,举起手捂住了脸,恸声道,“可我已经不是原来的茵儿了!我已不是我了!”
靳少兰勉力伸出手,抚摸着她的头发,温言道:“你的人虽然变了,但你的心还是原来的样子。在我眼中,你永远都是茵儿。”
“施茵”的哭声突然顿住,她像是忍受着极大的痛苦般,很久才道:“不一样……再也不一样了……”
靳少兰的手停在那里,看着她匆匆起身,向外走了两步,全身颤抖着,始终不肯回头看上一眼。
一直在旁边看着这一幕的楚留香不禁惊讶起来。
既然“施茵”已借尸还魂,又和自己朝思暮想的情人相会,为什么她的样子还是那么忧伤?为什么她的态度竟然是拒绝的?
靳少兰凝望着“施茵”的背影,竟已痴了。过了半天,他终于垂下手去,轻笑道:“原来……你的心也已变了……”
“施茵”的肩膀蓦地耸动了一下,但还是没有转回身去。只有楚留香能看到她脸上痛苦却又坚定的神色。
只听她缓缓开口道:“对不起,少兰,我们……我们还是分开的好。”
靳少兰几乎是茫然地应道:“是。”
“施茵”又道:“我这一死,才发现我的爹娘和兄嫂有多么伤心,他们毕竟是我的亲人,这世上最关心我的人。”
靳少兰道:“是。”
“施茵”道:“我不能让他们再伤心。而且,我与薛公子早有婚约……”
靳少兰淡淡道:“你心里喜欢的,还是薛公子,是么?”
“施茵”道:“我……我……”
靳少兰叹了一声,道:“你和薛公子,本来就是门当户对,郎才女貌。你不喜欢这桩婚事,并不是因为薛公子,而是因为你的命运,偏偏要被别人安排。”
“施茵”道:“我、我其实也是喜欢你的……”
一个女孩子,当着别人的面,对男人说出这种话来,委实算得大胆。但这激情的表白,此刻却显得分外苦涩、讽刺。
只因她要用这种方式拒绝别人,拒绝一个爱她的人。
楚留香无声地叹了口气。
靳少兰再次笑了起来,他笑得那么凄楚,令人看了几乎忍不住要落泪,但他的目光还是温柔的。
他望着“施茵”道:“你对我的喜欢,就像是喜欢一朵花、一棵树,或者是一只小猫小狗。我只是你生命中微不足道的一部分,如果你再也看不到我,这种喜欢就会消失的。”
“施茵”没有回答,却掩着脸跑出门去。
◇ ◆ ◇
楚留香真的有些糊涂了。
不管左明珠对他说过些什么,也不管事情怎样发展,他一直都认为,自己的立场是正确的,而左明珠做这些事,无非是另有目的。
然而,在看到左明珠以“施茵”的身份和靳少兰的对话后,他实在想不出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了。
如果左明珠实际上也对靳少兰有情,甚至不惜以“施茵”的身份获得对方的爱,她又为什么要提出分手?为什么提到与薛家的婚约?
江湖中所有人都知道,薛家和左家的仇恨已持续了好几代人,是解也解不开的。“她”既然已变成了左家的女儿,又如何跟薛家的儿子履践婚约?
楚留香对左轻侯提起这事的时候,左轻侯果然愤愤地道:“我不管她是谁,她现在就是珠儿!我的女儿既然失而复得,就不能再离开我!即便她喜欢什么戏子,我也可以招进门来做养老女婿,就是不能让她嫁给薛老头的儿子!”
楚留香听到天下第一剑客薛衣人在他口中变成了“薛老头”,忍不住偷偷发笑,随后才道:“二哥,你真的相信,明珠已变成了施姑娘么?”
左轻侯跺了跺脚,叹道:“我怎么愿意相信!可是……可是明珠她现在……连我这个父亲都不认……她本是个最孝顺的乖女儿……”
说着,他的眼眶竟已发红。
楚留香摇头道:“借尸还魂这样的事,也未免太匪夷所思了。”
左轻侯道:“可是张简斋老也说过,珠儿她并没有得离魂症,她清醒得很。”
楚留香道:“我也认为她清醒得很……清醒,而且聪明。”他的目光突然闪了闪,道,“二哥,你觉得……现在的明珠,有没有可能就是施姑娘?”
左轻侯道:“你绕来绕去,不是把自己也绕进去了么?”
楚留香道:“我并不是说借尸还魂,施姑娘也并没有死。”
左轻侯奇道:“没有死?那她怎么会附在珠儿身上?”
楚留香道:“也许从始至终,她都是活生生的施茵。”
他不等左轻侯开口,就又问道:“明珠是什么时候开始生病的?”
左轻侯不假思索地道:“九月初三,她出了一趟门,回来就病了,简直一粒米、一滴水也不能进。这孩子……唉,这孩子最喜欢花,原本商量好了,重阳菊花会我带她一起去,结果也……”
他话未说完,声音已哑了,只好又叹了一声,闭上了嘴。
楚留香立刻追问道:“明珠还是那么喜欢花么?”
左轻侯道:“那当然。连她生病的时候,我都吩咐她房中要天天更换鲜花,这样她偶然醒来,也会觉得开心些。”
楚留香道:“可是施姑娘并不爱花。”
左轻侯道:“那丫头是从小就有的毛病,碰到花香花粉就难受,严重的时候还会发烧。听说是胎里带的,治不好。”
楚留香的眉梢跳了两下,却没有再说话,谁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