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他是为了记住我,才在最痛苦的时刻也没有选择死亡,而是忍着这份痛苦坚持活下去吗?
我这么思考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感再胸中游走。
我想我能理解他那时候的想法,他活着,不断回忆当年和我的事,不论美好或痛苦。这份回忆本身就是吴邪存在的证据,他的生命很长,可以让吴邪在他脑海中活得久一点,就和……就和他的生命一样久。
只要他还活着,“吴邪”就没有完全死去。
“吴邪,你不明白。”
他转过头,看向旁边昏暗的墓室,声音里泛起明显的苦涩,我甚至觉得当中带着些微抱怨,像一个在痛苦中沉浮太久,挣扎太久的人,于筋疲力尽,油尽灯枯前终于盼来了救援,他当然喜悦,当然如释重负,但与此同时,也有那么一丝丝的抱怨,所以他半是伤感,半是喜悦的对救援者说:“你怎么才来啊”。
我失去了你那么久,绝望过那么久,你怎么才来?
“你不明白,那些年我都是怎么过的……”
“我……”我心口上猛地划过一股剧痛,赶紧打断他的话,不住点头:“我明白,我懂,我懂的!”
他那样刚强寡言的人,此刻居然向我抱怨,向我诉苦了,可见他在那些年里究竟是多么苦楚,多么荒芜。
我焦急,他却并没有回应我,依然沉默着,又过了好一阵,才长叹口气,继续道:“我从张家楼出来,带你去见了一个人:你妈妈。”
……妈妈!
我瞪大双眼,梦境中那血腥的一夜瞬间跳入脑海,那时候,被黑暗控制的我犯下了不可饶恕的大错,将爸爸……然后在这份恶行曝光的夜晚,妈妈下到囚室外,看见……
我猛地打个寒颤,他似乎没有察觉,接着道:“那个晚上后,她基本就疯了,被送到张家名下的疗养院里,派专人仔细照顾。她的神智不太清醒,不时大哭大笑,嚷着要回家,要去找你爸,还有你。有时她也会很安静,坐在床上,看着窗外一言不发,好像什么也没发生过。她老得很快,不到一年时间,看起来就老了十岁不止,明显生命正从她身上快速流逝。”
妈妈……
我静静听着,贪婪看向他的脸,盼他说得多些,再多些,父母是我心里一块不敢去触碰的伤疤,即使在重生后的现在,我也不敢主动提及。
五十五年已过,我知道曾辛苦养育了我的妈妈不可能还在人间,但我不敢问关于她最终的归处。
“万幸,也或许这就是命,她没有在我记忆混乱的时候去世,等到了我带你去看她……”
小哥的声音压得更低了,我从他断断续续的描述里,拼凑出了那年那天的故事。
我死在当年头一场雪落下的深冬里,次年秋天降临时,小哥带着我的骸骨离开广西张家楼,悄悄抵达那所僻静的疗养院,来见妈妈,她是我在世上最后的亲人。
妈妈已经很久不跟人交流了,自从那夜后,她就沉入了自己的世界里,外间一切已离她而去:丈夫惨死,儿子疯狂,所有关于生活的憧憬和满足,都以最惨烈的方式轰然倒塌。
闷油瓶没有惊动守卫和看护,一个人悄悄进去的,那时的他一点儿也不想和张家人再有什么接触。正值深夜,人烟寥寥的疗养院里一片寂静,他找到妈妈的病房,开门进去。
出乎意料,妈妈那会儿竟然没有睡,她仿佛知道他要来,就那么坐在床上等着,看他进来,忽然就笑了。
你来了啊,她说。
闷油瓶愣住,突然不知该如何回答,这时妈妈又拍了拍床边,说过来坐,坐吧。
闷油瓶谨慎地靠近,没有坐床上,而是搬张椅子过来,在她对面坐下。
他坐在妈妈对面,“我”则藏在他的背包里。
妈妈看了他一阵,他也看着妈妈,两个人谁也没有说话,半晌,妈妈朝四下里看去,嘴里嘟囔着:我刚好像看见吴邪也来了呀,怎么没见着他?
这句话一出,闷油瓶就感觉鼻子里一酸,背上的“我”似乎跳了跳,就要跳出背包,扑到妈妈怀里去。他强忍着剧烈的酸楚和心痛,正想说“吴邪没有来”,对面的人又开了口。
妈妈轻轻叹口气,对他说:我差不多了,该走了。
闷油瓶一愣,心里突然有种不祥的预感,一下站了起来。
我啊,也该去找他爸了,老吴还等着……今天见着你们,也就放心了。
妈妈看着闷油瓶,嘴角微微含笑,眼睛映着远处路灯的反射,整张脸似乎都在发光。进来房间前,闷油瓶先去档案室看过妈妈的病例和诊疗记录,明白她已疯了近一年,神智一直是不清醒的,可是这会儿,就在这个晚上,这个时刻,她好像突然恢复了正常,以一种奇特的方式和闷油瓶,包括已不存在的我交流着,留下了她最后的嘱托。
你说……什么?
闷油瓶心头狂跳,小声问。他直觉有什么事要发生了,或者说正在发生。
他走到妈妈床边,轻轻在她身边坐下,握住她努力伸向自己的,瘦骨嶙峋的手。
呵,你来了,吴邪也来了。妈妈看着他,声音弱下去一点,脸上洋溢着的光彩仿佛完全是回光返照。
我……我来看看你。
嗯,你……你别怨我。妈妈说:当初我反对吴邪跟你一起,并不是不喜欢你,只是有些怕,怕吴邪他……你这样的人,我们家吴邪配不上。
配得上,他接过话头,又重复道:配得上。
妈妈笑了,看着他微微摇头,又点点头:孩子是我生,是我养大的,我了解。他这人心实,傻,真要认准了,那怎么都拉不回来,你呢,又太没个准儿,我怕那孩子一辈子就耽搁在你身上了,才找你说那话,让你离他远些……别怨我,我真不知他对你已到了那份上,我更不知道你对他也留了心,要早知道你也喜欢吴邪,我,我不会反对你们……我……
没有怨过你,从来没有。闷油瓶握着她的手紧了一些,他感觉这只手上的温度正在降低。
妈妈看了他几秒,将头转开,看向床边的空气,仿佛那里还站着别的人。
她朝那里说:老吴啊,我可把吴邪交出去了啊。
闷油瓶一愣,妈妈的眼神已转回来,再度看着他,一字一句,慢慢的说:我把吴邪交给你了,张先生,从今往后你就是他的家里人,你得好生对他啊。
闷油瓶睁大双眼,他的胸口仿佛被无数的话语堵住了,千百种想法争先恐后往外涌,却都阻塞在喉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而妈妈已不需要他的回答和承诺,仿佛那些都是多余的,这个男人必然会做到,并做得比她期待中更好。她的眼睛往上翻,仿佛正看着空中并不存在的我,笑着说出了此生最后一句话。
吴邪,跟张先生好好过吧,爸妈走了啊。
她的手被握在闷油瓶手里,她的眼睛慢慢闭起来,呼吸逐渐细弱,直到最后的静止,一切是那么平静,那么舒缓,仿佛一场轻柔的梦境。她躺在梦的中央,阖然而逝。
妈妈……
妈妈。
不知不觉,我的脸上又一次遍布泪水,眼中似乎映出了当年那场告别,闷油瓶带着“我”见了妈妈最后一面……
“……你母亲临走前把你托付给我,让我们好好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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妈妈……
妈妈的……遗愿?
我盯着他的脸,好像突然不认识他了,这段往事从他嘴里缓缓流淌出来,不啻于给我当头一棒,将我脑中郁结的消极执念打散,晃晃悠悠,仿佛就要消失了。
这一瞬间,我突然丢开了想死的决心。
我无论如何想不到还有这么一段过往,他在我死后,带“我”去见了妈妈最后一面,妈妈也在那次会面里将我托付给了他。
为什么妈妈那样说?是她到死都没能恢复理智,在疯疯癫癫中的幻觉中看见了已不存在的我?还是说……难道冥冥中自有命运安排,即将踏入极乐的妈妈在那一刻,她的目光超越了时空,看见现在这个复苏的我,并将我交托出去?
“怎么会,她不是反对我们吗。”
我收回视线,喃喃自语,心慌意乱地抱着肩膀,心里如一锅沸腾的滚粥,烫得我坐立不安。我知道他没有说谎,他是不会在这个问题上骗我的。虽然他曾说过,对一个人说谎有时是为了保护对方,但他其实并没对我那样做。
他没有骗过我……
他再次靠过来,仔细看着我,我能感觉到他深邃的目光正落在我脸上,仿佛有了实体的重量,让人无法忽视。
“吴邪,那些年还有很多事,跟我回去,我一件件告诉你。”
我没有答应,却也没有拒绝,心里坚定的抗拒已在他的讲述和妈妈的遗愿里一点点融解,但我还是不想就这样放弃,仿佛一旦回头就真的输了。
输了么?如果我能赢,又赢得了什么?
我不知道。
“吴邪。”他掰过我的脸,让我看着他的眼睛,“你母亲把你托付给我,我就是你唯一的亲人,你也是我仅有的。”
我……我脑子里一片空白,思绪又乱起来,许多不同的念头此起彼伏,倾轧着,纠缠着,嘶吼着,我整个人仿佛正不断沉向无底深渊,我看到他的嘴唇微动,似乎又说了些什么,但我根本没能听进去,我好像什么也听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