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成家后懂得体贴人了,甚好。”
“爷——”
“常大哥夫妻的尸身不全,太平门只留了头,便是我特地去要他们也拿不出更多。”
追命说得轻描淡写,吴淼却也不傻,直觉其中必曾有过大风险。可是不好再问,追命捉起酒坛喝个没完,偏不给他插话的机会。
三爷的酒,若是不想喝完,可以从启明饮到入夜。
恰是几天前的事情,追命结了件案子,身上只着轻伤,又刚好路过太平门总坛,略盘算了一下就报上名字登门叨扰。
梁青月屠杀季棠古全家时正值初领门主之位,若是要雪耻扬威,说不准会将梁曦二人带回总坛。追命此去只求一试,即便无所获,也至少能探得些消息。
他打定主意要让常悯梁曦夫妇安息瞑目。
追命去时总掌门人不在,迎他入正堂的是十二门主之一的梁廿七,亦是前任总掌门“闪空”梁三魄的挂名弟子。梁青月一死,梁廿七立刻接掌其位。
除了轻功,梁廿七也精于刀法,与梁自我、梁取我兄弟俩一路的“斩妖刀”,唯他自觉功夫强一些,故抛弃了原本名字,改作“廿七”,意思是要致敌于死地,无论强弱,也绝不必要使出二十八式斩妖刀法。
梁廿七自度没伤过无辜,行事虽钻营机巧倒也算正直,因而面对着追命仍很坦然。
“三爷此来…所为何事啊?”
追命先重重地咳叹一声,才斟酌着道:“梁四门主,不瞒您说,在下实有紧要事相求。”
语音到此便堪堪地止住了。
“三爷但说无妨。”
“不知门主可曾听说过梁曦此人?”
梁廿七当年与梁曦有过数面之缘,梁青月屠了常悯一家老少的事情他亦知晓,微一思量即想通大概,眉梢轻挑,眼珠子也仿佛突然变深了似的。
——那是梁青月一人惹下的恩怨,绝不能让追命栽到梁家的头上。
——总掌门费了几年工夫才渐渐将四散的梁门子弟重聚一处,眼下正是再振声威的关键时期,断不可因为区区小事影响了掌门鸿业。
——若是追命有心为难,只见机行事,将他搪塞过去便是。
——梁门一心,天下太平。
梁廿七思绪百转千回,却仅是微闭了闭眼,当真的眨眼之间。他捻捻颌下的短须,怡然道:“在下知道,青月门主的私婢。”
追命哈哈一笑,轻轻摇首,竟拆下腰间的葫芦自顾自地喝起来。
他不说话,梁廿七也不着急,安闲地坐在旁边,稳如泰山。终于追命收起酒葫芦,淡淡笑道:“门主多虑了,我此番来,只想取回梁曦与常悯的遗骨,并无他事。”
梁廿七方显出几分好奇讶然,——难不成这追命同梁曦还有何等不可告人的秘密联系,否则堂堂一个天下闻名的神捕,独闯太平门就为两具烂透二十年的尸骨?
“三爷?……三爷坦诚,在下也据实相告,阿曦姑娘已为梁兄青月家法处置,遗骸奉在梁家宗祠,不好随意移出。”
追命点头又道:“门主想必有办法。”
梁廿七一看事态如此,心顿时悠然起来。
连窗外的蝉鸣都没有先前那样惹人厌烦了。
——吾之糟粕,尔之珍宝,既然追命一心求讨常梁遗骨,那便是落定在太平门手里。
要不了他的命也要他洒几滴血在梁家的祖宗庙前。
“三爷,此事难为啊,妄动供奉,恐怕先祖神灵一不乐意便要降罪我等,”梁廿七饮了口茶,又说:“但是追命三爷专程来求,在下亦不敢推辞……”
追命仍淡淡笑着。
梁廿七忽地起身对着追命抱拳一揖,又伸手一引作势要往别处去:“三爷先随我来。”
他长髯短须面皮青白,一袭茶色平纹花罗长袍,头上深褐巾子后面还缠了对凤衔竹枝的白玉巾环,长身而起时竟有极之硬朗的豪气,看来也是条猛汉。
太平门枝叶甚广,各色人等都有,梁廿七不似那些狡诈阴险的,又不曾作恶,追命登时不想与他生出龃龉。
TBC.
作者有话要说: 依然屬於前傳的後續内容
這一對小夫妻在拜堂的時候分別認了鐵手追命儅乾爹,於是那兩個人就變成高堂被人拜了一拜,另一種形式的進過喜堂了吧
吳淼原來是老樓的管事,特殊技能:做菜
☆、章二
[二]
天热极了。
梁家宗祠前有一道长坡,铺着溜圆的河石,波浪似的台阶不足半片脚掌宽,只更加难走,有不如无。夹道是数十年的大棵桂树,金银杂乱的成簇桂花给烈日烤灼,散出了一团又一团腻人的甜香。
深碧的叶子像要滴出油。
追命闻得有些发昏——说来旧楼院里也是多株高苍的丹桂,味道却是清雅怡心得很——不由拿起葫芦灌了几口酒。
酒里正浸了些旧楼摘采的桂花,顺着琼浆一并滑进追命喉中,且有几瓣挡在他齿间,微一咀嚼更觉舒畅。
——待二哥回京须找他再讨些泡酒。
人一放松,追命面上的神情也缓和了许多。
梁廿七捋髯笑道:“这丹墀雪道自立门之日便有,年久路滑,三爷小心脚底。”
追命闻言竟然真放慢了脚步,恨不得一走三蹭。
可是偏不打滑,好似他根本没踩在石头上。
卵圆的石头常年磨蚀,太阳一晒莹亮的泛青光,还真有几分日头照耀积雪地的景色。
然而丹墀,又是如何说的呢?
追命自在想着,随梁廿七稳稳当当走到了祠堂门前,尚距五尺远,已觉出股由乌木雕格的两扇厚重宽门间森森透出的阴气。
梁廿七并指如刀,轻轻拂扫,只听得当啷一声,再推时门便吱呦开了。
他也没让,径自走进去,蹴走跌落在地的铜锁,才请追命入内。
“三爷请来看。”
追命唇边原本一直带着十分浅的笑意,即便梁廿七有心挤撮示威,也全不在乎,而现在随着梁廿七抬高的手看去,目光顿时染了寒气。
堂中匾额下一高一矮悬着两颗枯黑头颅,麻绳绑得仔细,四平八稳,唯独开门时激起的风让常悯和梁曦的头犹自轻晃不止。凭借门外照进来而逐渐隐没的天光,追命清楚看到二人的面目都混作一片,像重脚碾踏过。
梁廿七恰在此时叹了口气:“唉,在下一瞧便忆起当日惨状了。”
追命直瞪着他,沉声道:“梁门主,可否让我请走二位冤魂?”
梁廿七扬袖一指牌匾,对追命揖道:“三爷,并非廿七推脱,您也看在眼里了,在下实不敢惊扰列祖列宗,况且令母身出梁门,三爷想必能同情同感。”
他慨叹一声又接着说:“然三爷拳拳心志,在下亦不愿拂逆,如此境地当真为难啊——”
追命暗自无奈,这梁廿七转弯太多,无中生有小事化大,自己应付起来虽然轻而易举,可是心中又略觉无趣乏味。
“还望门主慷慨以赠,只当追命欠梁兄的情。”
“三爷容在下考虑一晚,明日辰时廿七在此恭候。”
梁廿七有了计较,要在此次将太平门当年被追命折损的颜面挽救回来。
话已说到这份田地,梁廿七还是不肯立刻交出常梁尸骸,若是到明天,事情必然更加难办,免不了正面冲突。
追命希望这事解决得更简单些。
他趁梁廿七想辙的夜里,仗着自己一身轻功,顶着明晃金灿的月色,奔往了太平门的宗祠。
却也没立时进去,只停在离之最近的那棵桂树冠上。
月光中一条丹墀雪道,如银似练延到祠堂,一间正厅两间偏室,外面围了两圈门人,火把点燃了连地上都映出昏黄的颜色。
四十余人,自戌刻守在那,到寅刻正是最渴睡的时分,一人打起呵欠,便有第二个第三个,直引得所有人都涕泗横流地眨巴眼皮。
追命等的就是这会儿。
夜风吹过。
桂树抖了抖叶子。
火焰轻摇几摇。
堂顶的瓦片也被吹开数块。
追命挂住匾额倒钩下去,屋顶照进来的月光正落在绳结上,他舔舔嘴唇,微微一笑掐住直垂的麻绳,两指一剪常悯夫妇的遗骸便能到手了。
太不正大真不光明。
亏得还是名捕,竟想出了偷的主意。
追命突然停了。
麻绳很新,绑住的东西也不对劲。
一颗还是干瘪的头,另一包却成了雷火弹,只怕再震就要炸飞这祠堂的顶。
追命又舔舔嘴唇。——嘿,还说什么不愿惊动先祖。
松开了手。
轻柔的像在拂去花瓣上的晨露。
他蹿出屋顶,长身立于屋脊,低低笑了一声。
在那两圈人惊异的目光刚转来时,追命像火把烧出的烟,又像月色留下的暗影,随风散了。
瞬间又出现在丹墀雪道的始端。
太平门里更声响起,已然卯时了。
月亮西沉,旭日正东升。
***
宗祠门由里打开,满堂的烛火,梁廿七手执一柄凤尾刀,身边的方案上摆了一垛枯草,当中插根新蜡,烛火两边是季棠古爹娘黑干的头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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