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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诚]地平线下 (清和润夏)


  明诚的邮箱冷硬地张着嘴等待明楼,明楼撕下那页纸,折叠,塞进去。生死未卜,听天由命。
  听天由命。明楼低着头,风吹过他额前的头发,挡了半张脸。
  第二天明楼和王天风下榻的旅店收到了一封信,转交给明楼。明楼把心一横,拆开信。明诚熟悉的法文字迹温柔礼貌地告诉他,自己很想念兄长,这周礼拜三邀请明楼喝水。
  ……喝水?
  王天风伸个头看信在一边冒一句:“法国请客能请水?”明楼吓一跳,面色不善收起信。王天风耸肩,“真要这样也不错,多省钱。”
  对,省钱。
  明楼阴沉地独自上楼回房。
  到了礼拜三,王天风有事一早离开。明楼穿大衣出门,临出门的时候略一犹豫,还是把眼镜给戴上。他用食指推一推眼镜,离开旅店。
  反正吧,终于到了明诚家。明楼敲门,明诚开门。开门的一瞬间,俩人都有点僵硬。明诚没表情,明楼不知道用什么表情。明诚挺客气,把他让进门,像一般客人那样。
  好香。明楼在明诚开门的一瞬间嗅到一种熟悉的味道,这种柔和的食物馨香包围他三年。
  明楼有点感动和怀念,他坐在厨房的餐桌边,看明诚转身给他端……端了一杯水。
  明楼伸手摸摸。嗯。还是凉的。
  厨房很干净,刚刚收拾过。明楼不能判断香味从哪里来,他只是对着面前一玻璃杯水沉默。明诚客气礼貌地跟他聊天,询问他这一年过得如何。一年没联系,他很担心他。
  明楼叹气,拿起玻璃杯,把凉水一饮而尽。他习惯喝热水,凉水让他从嗓子眼一路冷到胃。
  明诚没想到他真喝,俩人相对无言。过了一会儿,明诚终于问了一句实在的:“你……你怎么这么瘦了?”
  明楼苦笑:“吃不好。”
  明诚低着头,没接话。
  明楼起身:“不打扰了。看你还好,就好。明堂跟我讲了你的近况,他说你很出息,我很为你骄傲。”
  明楼礼貌地告辞,轻轻地关上门。明诚一直坐着,双手扒着膝盖。坐了许久,他站起打开碗橱,里面是他精心制作的菲力牛排。昂贵的,明楼最爱吃的牛排。
  这么贵的东西,明诚从来都舍不得吃。
  他突然很生气,拿出刀叉气势磅礴地切割,往嘴里塞,嘴来不及吞咽,手一直塞。塞着塞着明诚哽咽一声,接着吃。
  
  第39章
  
  明楼一路走回旅店,王天风堵在旅店大门口上下打量他,突然凑近,深嗅:“嗯,好大的香气。”
  明楼冷眼看他。
  王天风上嘴唇有一层胡茬,他最近爱摩挲着说话:“不是化工原料兑的香水。是纯植物的味道……我想想,城市里这么大的花香,你去花店?不对,按照你的矫情程度,你去花店不会不买花。你去找人,这个人在花店花圃工作。谁呢。”
  明楼伸出两根指头在王天风鼻子下面晃。王天风往后一仰:“干啥。”
  “烟。”
  王天风一愣,伸手从怀里掏出一只烟盒,里面整齐列着他早卷好的烟丝。他抽出一支递给明楼,自己叼上一支。明楼自己从他烟盒里拿出火柴在墙上一蹭,像模像样用手挡着火苗点烟,然后惊天动地咳嗽,吓王天风一跳。
  “……你不会啊。”
  明楼弯腰拄着膝盖咳得喘不上气,王天风难得好心给他敲背:“点烟第一口别吸太狠。看你蠢的。”
  明楼擦把咳出的眼泪,直起腰。王天风蹭燃火柴,在明楼面前举举,悠然点烟。
  “看着点,会了没?”
  明楼阴着脸,笨手笨脚终于把烟点燃,没敢跟王天风一样从鼻子里喷烟,吸一口在嘴里过一遍赶紧吐。
  “你多大开始吸烟的。”
  “十七。”王天风松松叼着烟,略略歪着头。他这个动作是端枪瞄准养成的习惯。习惯成自然,他似乎随时透过枪械的准星看人,眼神阴狠凌厉。本来谁都不在意,却令欧洲的女士们心碎尖叫。
  “……太小了。”
  王天风老练地用鼻子喷烟:“那时候怕死。我们团长递给我一支烟,我被呛得流泪,呛完就好了。”
  明楼不确定王天风的来历,但他肯定不是广西人。
  陆受祺是广西人。
  明楼终于把一支烟消耗完,王天风点燃第二支用嘴唇叼着,微笑:“大彻大悟了?”
  明楼面无表情。
  王天风拍拍他的肩:“想开就好。下午出趟门。”
  国民党在巴黎和里昂有联络站,比较隐秘,根本没告诉明楼,一切国内来的情报都是王天风负责。来法国许久,王天风突然提出带明楼去联络站,明楼脑子飞快运转。他联系不到组织,戴笠明显防着他。他不确定自己到底暴露没有。现在他立于汪洋大海中央的礁石,四处绝路。
  王天风什么意思?明楼不动声色:“我胃不大舒服,要去喝点热茶。一起?”
  王天风双手插兜,站在凛冽的冬风里微笑:“不必,你去吧。晚上我们讨论一下住处问题。毕竟经费有限,不能一直住旅店。”
  明楼看他一眼,走向附近的咖啡厅。
  贵婉一脸憔悴,好几天没有休息。明诚正在花店里照顾花朵,一手剪刀一手喷壶,看见贵婉进来的脸色,有点吃惊:“怎么了?”
  贵婉很镇静:“有任务交给你。”
  明诚一愣,强自按压喜悦激动,竭尽全力绷着脸:“保证完成。”
  贵婉左右看看,明诚低声道:“放心,就咱俩。再说店主他听不懂中文。”
  贵婉几乎孤注一掷。出现叛徒,小组面临暴露。所有人都有巨大危险,只有明诚是刚刚加入,生面孔。
  “去火车站接一个人。中国人,男性,三十九岁,上海宝山县人。下午三点到火车站。”
  明诚认真:“姓名?”
  贵婉稍一迟疑:“谭忠余。”
  明诚点头:“明白了。
  贵婉看他一眼,刚刚成年的年轻人……全身都是热切和希望。她告诉明诚接头暗号,明诚全部记在心里。
  谭忠余也是要去苏联。明诚有些向往。
  “我就抱着玫瑰花去?”
  贵婉叹气:“本来应该是我去,我抱着玫瑰花。现改来不及。”
  明诚道:“放心吧,保证完成任务。”
  一过中午,巴黎下起雪。临近圣诞,细碎的雪花气势越来越大,随风扬起玉尘。明楼喝了点热东西,胃里总算不造反。他不大能吃凉的,从小就这样,夏天都很少吃西瓜。王天风讥笑他资本家娇少爷,“娇滴滴的”。明楼不上他当,不搭理他,搞得他很无趣。
  两个人冒着风雪前行,王天风用围巾把自己裹得只剩眼睛,在前面走。明楼跟着他,手心里冒汗。他想了无数暴露的后果,最可怕的是他暴露被秘密处决,组织家人不知道。他虽然死去,还是成为一个要挟组织家人的把柄。明楼攥着拳,奋力想如何把自己的死讯传出去。
  毫无办法。
  巴黎地下组织突然全体保持静默,应该是家里出事了。有叛徒。不止顾顺章。明楼太阳穴一跳,有要痛的征兆。幸亏风雪寒峭,低温令他镇定。
  王天风似乎没有心事,他在街边左右瞄着,眨眼看到远处十字街口有一束火红的玫瑰一闪而过。有人在风雪中抱着一束玫瑰,又浪漫又神经病。
  王天风笑起来。
  他们走到一处偏僻的烟杂店。王天风敲敲门,再推门。门上的拉铃一震,狭窄的烟杂店后面转出一个人。中国人,女性,面目平庸。王天风和她对了暗号,她锁上烟杂店门,领着王天风明楼绕进后面。
  烟杂店前面褊狭,后面却宽敞。女人再把门关上,从地板暗格里搬出电报机,戴上耳机,准时抄收信息。
  王天风抱着胳膊等,明楼站在旁边默默看。这一套码在培训班里学过,加了密但不复杂。明楼右手自然垂下,食指跟着滴滴声的节奏在拇指上敲,强悍的大脑几乎同步译电。
  王天风汇报了近期情况。一切顺利,锁定目标。电报发出去,不一会女人开始抄收。这女人是个独立电台,可以全权收发译电。明楼一直没声音。王天风眼睛向下一扫,扫过明楼右手。
  食指,敲拇指。
  “哈尔滨……警察局……破获……共党地下中转站……”
  明诚抱着玫瑰花束在漫天大雪中走。灰白的画面,漂亮的青年仿佛抱着一束火焰,艳红的颜色在他怀里燃烧。
  像一幅油画。
  明诚搭电车去巴黎北站。等着接人的不少,有举牌的,有抱花的,明诚反而不太扎眼。他站在那里,静静等。
  “一人……转变……巴黎……中转……”
  谭忠余提着箱子出了巴黎北站。他实在是不懂法语,一路靠着一张写满法文的纸应急,到了巴黎,应该有同志来接。中国人,抱着玫瑰花束,穿棕色长外套。巴黎北站并没有比上海火车站好很多。人多,无序,广播里声嘶力竭机枪一样法语,扫射来,扫射去。谭忠余站在站台上一筹莫展。忽然他看见一个青年向他走来……他穿着棕色大衣,抱着一束火红玫瑰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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