谭小少爷对于父母的吵嚷非常习惯,以至于漠然。他怀念在明公馆的日子,不会有人没完没了地哭。谭少奶奶一发脾气就要摔东西,谭溯嬴一般不管。不过这一次实在不行,没剩多少东西让她摔了。谭少奶奶以前一个人唱独角戏都不带歇的,这下有人跟她对戏,整个佘山都热闹。一个花瓶照着谭溯嬴脸砸,真给砸出血。花瓶飞起落下碎在谭小少爷脚边,他冷静地看谭溯嬴一脸血拔腿离去,再看谭少奶奶站在原地哭得接不上气,最后只好上二楼。囡囡以前从来没见过这种阵仗,自己躲在房间里关着门。谭小少爷甚觉丢人,想敲门解释。手停在门上,不知道能解释什么。他对着门板半天,意兴阑珊回自己卧室。
楼下谭少奶奶没了战意,下人才有胆子去拉她:“您这到底是图什么?”
谭少奶奶立在一堆碎瓷片边,绝望地发抖:“我就恨他什么都不说。你看,我闹到这个地步,他竟然还是什么话都没有。”
外面有声进来,门房应付明家二少爷,明诚声音朗朗:“我来送东西。”
谭少奶奶摔门回卧室,躺在床上,几天没起。
明楼连着熬夜,赶报告。他眼睛是亮的,不是被疼痛折磨出的精神,而是真正的喜悦。明楼伏在灯下奋笔疾书,明诚端一杯茶轻轻走进来。
明楼聚精会神地写,明诚在一边看他。明楼伏案半天,才发现明诚没睡:“怎么还不去休息?这几天都在巡街,不累么。”
明诚笑笑:“没事。你写你的。给家里写的?”
明楼点头:“更重要更艰巨的任务不是入城而是接管。北平的接管非常成功,这是政治上的胜利。上海的顺利接管是经济上的胜利,更不能松懈。”
灯光锐化了明诚的轮廓,他一直有蓬勃的少年气息。明楼怀疑他即便年过花甲有可能还是这样弦歌意气。
明诚得意:“那你接着忙,我给你……衬衣袖添茶。”
明楼刚要接着写,山摧石裂的巨响几乎崩起茶杯盖,明诚觉得脚下一软,差点栽倒。巨响一声砸一声,整个上海仿佛是末日,顷刻间碎裂。
明楼和明诚一对视,明诚马上跑出书房喊:“阿香?别害怕。我上楼看小米。”
小米是被吓醒的,控制不住地哭。明诚抱住他,明楼跟上来,伸手一起拥抱他们俩:“别害怕。”
二楼的玻璃咯咯作响,惊惧地打颤。阿香一脸惶恐地跑上来:“怎么了怎么了?共军炸城了?”
不,肯定不是。明楼和明诚心里却同时一沉。
诚先生深夜跑到警备司令部气急败坏:“共党打进城了怎么着!到底怎么回事!”
虹口的方向火光撕咬夜色,穷凶极恶。警备司令部值班的人看见诚先生吓得哆嗦,拨电话拨不准。诚先生拎着他的领子把他抡到一边,连着打了几个电话,咆哮着怒骂:“怎么什么都不知道!虹口怎么回事!”
诚先生摔了话筒踹门出去,值班的爬起来一捡话筒,碎了。
虹口大乱。海军司令对上海江南造船所进行了毁灭性破坏,轰炸厂房和机器。牵连附近民居,有伤亡。
诚先生的青年服务大队天亮才进虹口,从碎砖烂瓦里往外扒拉人。扒拉出来不知道怎么样,没有医生,没有药品。明诚灰头土脸一转头,突然看见好几个白大褂,眼泪差点出来。
赵卉林还是那副冷冷的神情,弯腰进行初步清创。明诚冲过去:“你没走啊?你怎么来了?”
赵卉林完全不想跟他废话:“听着,我们缺药。”
清创的场面和伤者的哀嚎刺激得明诚六神无主。他慌慌张张给明楼打电话:“大哥,怎么办,缺药,怎么办……”
明楼的声音温和镇定,哥罗芳安抚明诚的情绪:“大哥想办法。没事。不要担心。”
第163章
说起来,那只是五月里平常的一天。
阿香起床,隔着栅栏大门看到街上睡着整整齐齐的士兵。她没来得及害怕,一个又高又壮浓眉大眼的黑炭头爬起来,对她敬礼,结结巴巴用上海话对她解释:“老乡……同志……姑娘,我我我叫殷其雷,是中国人民解放军第三野战军的……团长。我我我们只是在街上休息一下,您别害怕……”
阿香瞪着眼睛看他,扑哧一声笑出来,越笑声音越大,笑得殷其雷脸黑里透红,一块炭,渐渐燃起来了。
阿香的声音惊动了明楼和明诚。两个人走出客厅,街上睡着的士兵正好被阿香吵醒,纷纷站起整理军容。高大的栅栏门外面站着个年轻军官,被阿香笑得手足无措。
明诚远远看见了,一愣:殷其雷?
殷其雷也看到明诚,被他打怕了习惯性一缩脖子,下意识想喊明教员,不过瞬间反应过来,没出声。
明教员身边非常有气度的男人盯着殷其雷看,忽然笑得春风化雨:“你们来了。”
大爸风风火火地走回来,爸爸和香姨跟在后面。三个人的脸都发红,神采飞扬。小米很好奇,香姨强压下去笑意:“小米,洗漱吃早饭。”
明楼嚷嚷着要换衣服刮胡子。明诚帮他刮了胡子,翻出以前的西装摆一床。明楼穿上一套,转了转,嫌不庄重,再换一套。终于选定西装,明诚挑了相称的领带给他打上。离得太近,明诚感觉到他深沉的气息,他突然觉得这是一只刚睡醒的虎,懒洋洋抻抻腰,踌躇满志地酝酿着虎啸。
他已经……很多年没在明楼身上感受到如此澎湃的生命力。
明楼紧紧搂住他,吻下去。
疯狂地吻,连啃带咬。明诚经常咬他,现在略遭报复。缺氧导致明诚在一刹那间幻听,虎啸贯彻长天。
明楼啃尽兴,松开明诚:“出去吃早饭吧亲爱的。”
明诚一抹嘴:“我等会儿。”
“为什么?”
明诚愤怒一指自己的嘴:“孩子看见怎么办!你看你咬的!”
明楼没吃早饭,燃烧似的兴奋,拄着文明杖在客厅溜达,非常不安地等待。小米出声:“大爸,来吃饭吧。”
明楼笑着摇头:“大爸等人,可能一会儿大爸要出门。小米先吃。”
在小米的心里,大爸是沉稳的,不动声色的,他从来没见过大爸这样透亮的神情。
……可是大爸没等到。
整整一天,直到傍晚。小米看到大爸拄着文明杖坐在沙发上,阳光一缕一缕从他身上被收走,老座钟戈多戈多,咒语一样,等来夜色。
爸爸走过去,握住大爸的手。大爸笑一笑。
“我也是思想不对。应该我自己主动去,不能总是这样等通知,等任务……我等够了。”
明诚看着明楼的笑容,心里一酸。
他拉着明楼进入书房,明楼一天没吃没喝,他想劝他喝点粥:“大哥,其实你明白,为了明台,咱们……不能恢复身份。”
明楼闭上眼:“我知道。但我总有作用。对不对?”
“对。”
上海军管会成立,第三野战军陈司令爽朗的四川腔带着股杀伐决断的幽默:“我来上海,得见见几个以前只闻大名的人……比如我们的钱袋子。”
第二天明楼和明诚分头低调进入军管会报到。明楼进入经济处,明诚进入公安保卫处。
“眼镜蛇请求归队。”
“青瓷请求归队。”
阿香很好奇,走出明公馆。明诚对她说,可以出去逛逛了,看看新的天和新的地。可是上海照旧,还是那个上海。有条不紊地活着,街上的士兵一列列整齐地走路,目不斜视,仿佛走路对他们而言也是严肃的任务。每个士兵背后的包上都贴着纸,阿香费好大劲才看清楚头前四个字:入城纪律。背包上贴这个是给后面的人看,每个人一路走一路默背。阿香乐不可支,这些共军和传闻不大一样。有些士兵不走路,在打扫街道,打扫街道也是任务,必须严肃完成。到处是日军国军留下的坑道铁丝网,士兵们得搬走清理顺便修路。
一帮休息的士兵席地而坐,正在吃饭。哦,吃饭也是严肃的任务,没有人说话,坐得整整齐齐,端着碗狼吞虎咽。阿香头一次有点担心当兵的:躺在街上睡觉,坐在街上吃东西,身体不要啦。她一眼看见往嘴里划拉粥的殷其雷,殷其雷鬼使神差也看见她,鼓着嘴发愣。阿香心里啐他:这吃相!
殷其雷鼓着嘴渐渐黑里透红,阿香脸一烫,低头走了。
军管会成立,第一道命令就是废除金圆券使用人民币。上海人对金圆券恨之入骨,马上就去兑换人民币。五天兑了三十六万亿——包括阿香。阿香这几天不亚于冲锋陷阵,把家里能动用的金圆券全部换成人民币,上午去排队下午去排队。人民币比金圆券硬多了,马上就能买到米面。
所以,通常人民币早上怎么出银行,晚上怎么回银行。市面根本流通不开。阿香对明楼道:“大少爷,阿诚哥,和我一起去搬米面吧,我搬不动。”
明楼很耐心:“阿香你已经屯了很多了。”
阿香摇头:“不够,大少爷。金圆券刚发行的时候多嚣张,最后还不是比草纸不如。人民币,我看也一样,趁着还没成为废纸,赶紧屯粮食,换成吃的握在手里多实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