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得。”
“我要听写。”
小米抱住明楼的腰撒娇:“不写变位行吗。”
“不行。”
客厅里电话响,尖利刻薄的声音锯碎寂静。明楼连忙快步去接电话,压低声音有些气恼:“喂?”
小米在厨房探出脑袋观察大爸,大爸的表情陡然冷下来。沉默半天,大爸无力吐口气:“知道了。……问我做什么?我管不到中国银行的事情。什么?不清楚。既然全提走了,那就听国府的。我没有办法。再见。”
电话铃到底吵醒明诚,他迷迷瞪瞪问:“大哥?”
明楼进书房,坐在床边:“还好么?”明诚笑一笑。他俯身亲吻明诚的额头:“嗯不烧了。昨天晚上发抖一宿,家里缺药,我正想着要不要开车去医院问问。”
明诚笑一声:“不用去,肯定没有。谁打电话?”
“中央银行的人。国府……从中国银行金库里抽了两百万两黄金运去台北了。”
明诚瞬间睁大眼睛:“两百万两黄金?中国银行空了吧?”
明楼没回答。
明诚翻个身,这里面说不定还有他的呢。明楼看他愤怒的背部有点想笑,忍回去,捋脖子捋肩膀:“不要生气。”
明诚闷声:“真要去台湾啊。”
明楼默默地抚摸他。明诚突然翻过来,用圆眼睛盯明楼:“你是不是也去?”
明楼笑笑:“要撤肯定不会带我。有历史问题的估计都不会带,扔在大陆恶心恶心共党。”
“那是说,明台会走?”
“家里不知道是个什么意思。黎科长是太子爷铁杆,肯定要走。”
明诚脸色发白,怏怏的。明楼轻叹:“你别忘了,还有你。你是哪边的?是不是得跟着走?”
明诚一愣,马上反驳:“反正我不走。你说历史问题,难道我没有?我这种帮会分子带到哪里去都是麻烦。”
明楼眼看明诚越说越火大,马上笑道:“也有好事情。家里成立中国人民银行,发行人民币。以后我能找份打算盘的工作。”
明诚看着天花板半天,郁郁:“我以后不知道能干什么。”
明楼抿嘴。没念完大学这事明诚一直耿耿于怀,这成为一个长久的缺憾。明楼低笑:“战后你接着念书吧。我工作,供你念书。”
明诚用圆眼睛认真地看他:“说好了。”
明楼亲吻他的脸:“说好了。”
两人陷入沉默。
战后。
从来没想过战后这个问题,全国解放了他们俩做什么呢?以前是顾不得想,现在是不敢想。百废待兴总需要人,他们俩前半辈子的人生全是为了战争。战争没了,还能不能做回教授和学生呢。
明诚忽然流泪:“咱们两个还烦恼以后的工作生活,那么多人连这个烦恼都是奢侈。”
“阿诚……”
“我什么都做不了,大哥。我只能看着。全城搜查,那么多人被抓,我只能看着。”
明楼握住明诚的手。
“大哥我想听你弹钢琴。”
“好。”
客厅沉静温柔的钢琴曲安慰着明诚,他疲惫入睡。
明诚在家躺了两天,睡得天昏地暗。他什么都不想听,也不想知道。客厅里说话的声音让他安心,明楼给小米听写单词,小米奶声奶气耍赖,阿香在院子里晒被子,敲得梆梆响。
明诚不想睁开眼。
不知过了多久,他偶尔清醒,听见有陌生人说话。明楼嘱咐几句,出门。明诚强行睁开眼:“大哥?阿香?”
阿香连忙进屋:“想喝水吗?”
“大哥呢?”
阿香犹豫一下,还是照实说:“刚才青年服务大队的人来找您,说有艘轮船炸了。”
明诚满头汗,艰难喘气:“炸了?怎么炸的?”
“十六铺那里传过来的。大少爷说让您多睡会儿,他去了。”
明诚猛地坐起来,眼睛一花又倒回去:“他去做什么?应该叫我。”
阿香着急:“您坐都坐不起来,快躺好。我去倒热水,您这汗出的……”
爆炸的是江亚轮。海上一片尸体,有漂回十六铺的。国府抽提黄金的事印证国军要跑的事实,老百姓更要逃。十六铺码头昼夜不停地运营,几乎是整个上海最热闹的地方。恐慌压榨着最后的希望,最后的希望在海面上爆炸。
小米偷偷跑进屋,轻声道:“爸爸别哭。”
明诚一脑袋扎进被子:“谁说的。”
小米轻轻拍鼓起的被子包:“嗯嗯。”
明楼管不了江亚轮,他被叫去开会,是为了国府发行二百万两黄金短期公债的事。以金圆券缴购,发行期两年。眼看就要一月份,一月份就发行。明楼简直不能用震惊形容,他开始笑。声音越来越大,笑得与会人员也想笑。
“二百万两。好。那就发吧。”明楼说。
上海的萧瑟延续到元旦。上海地下党被捕杀大半,全体电台静默。无线广播现在不怎么播报战争局势,流言隐隐说共军马上拿下北平城。阿香坐立不安,搂着小米发愁。关于共军的传闻她听得一样多,如果共军打过来,小米要藏在哪里?藏佘山?小米安慰阿香:“不要怕。爸爸说不用怕的。”
阿香叹气:“小米少爷,你不懂。”
小米看她。
“总是死人。总是死人。和平年年喊,哪里太平过。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停下。”阿香跪在地上搂着小米流泪,“什么时候能停下啊。”
明公馆的无线电开着,回荡着老蒋先生元旦发布的文告,愿与共党商讨恢复和平方法,不计较个人退出,喊了半个月,共军强攻天津,断绝北平供电。
这一回,是没人信了。
国府决定,撤离南京,南下广州。上海官员大部分没有动,明楼明诚都不走。明诚白着脸跑回明公馆:“大哥,明台确定要撤离了。”
明楼蹙眉:“家里的意思?”
“是,长期潜伏。先随国府去广州,估计下一步……”
明楼一慌神:“他们一家人都走?”
明诚急得发狂:“明台来找过我,他们两口子是有心理准备的,可是还带个囡囡。我想把囡囡接回来,但咱们两个……”
明诚一直在准备把小米送走,变数太巨大,不能不考虑孩子。地下党永远面临暴露的问题,哪怕跋涉过漫长的黑夜,也有那么多人没等到破晓。
明楼攥拳:“那也只能去求大表哥了。”
谭溯嬴在电话里立即同意接囡囡到佘山。约好了时间,等明台把女儿送来。谭溯嬴跟儿子解释:“你妹妹是因为父母要去广州,怕生活上不习惯,才要在咱们家住一段时间,如同你去明公馆。这是一种互相帮助,你要和她好好相处。”
谭小少爷问:“小米来吗?”
谭溯嬴一顿:“可能吧。”
明台是晚上到佘山的。就他一个人,没穿军装,抱着孩子一步一步走过来。谭溯嬴去接,发觉明台的手在抖,根本不松开。明楼和明诚站在一边,什么都说不出口。
“囡囡妈妈不敢来,怕舍不得。”明台苦笑。
囡囡一直很安静。明台一横心把她放在地上,半蹲下,柔声道:“爸爸很快来接你。你要听话。”
谭溯嬴拍明台的肩:“我们会照顾好囡囡。等你回来。”
明台起身,看明楼,看明诚,看谭溯嬴。明诚上前拥抱他:“很快会再见的。”
明台转身拔腿就走,他不敢看女儿,他马上就要后悔。囡囡抱着自己的小包袱,对着他的背影轻轻道:“爸爸再见。”
第161章
舞台上在唱戏,刘备进甘露寺被丈母娘相中,娶了孙小妹。新婚之夜刘备进新房,一撩帐子刀枪林立。
孙小妹不是真要杀刘备。真要杀了,也没后面那许多麻烦事。大多数人看这戏主要是看刘备虎口脱险抱得美人归,偶尔有人可惜怎么没抓住机会弄死刘备。
贾再恒完全不通戏剧,胡琴那弓直接锯他脑仁,嘈杂得不知所云。他没什么表情端坐着,台上好像演到刘备在吴乐不思归赵云打开诸葛亮给的锦囊。历史上如何不知道,三国演义里君臣做到这样也是极致,左右一句话:我知道你是个什么东西。
贾再恒身边坐着老蒋小蒋。他余光能扫到小蒋的鼻梁。他身上有枪。
贾再恒在预备干部局大会上睡觉的时候就已经在思考,一枪崩了老蒋会怎么样。他不拖累别人,崩了老蒋马上自杀。他是个沙场上的军人,杀过太多人,煞气遮盖杀意。他有详细周密的计划,并且目前看起来已经只差最后一步。那恼人的胡琴吱哇惨叫,贾再恒脑子里嗡嗡响,回荡着明诚的话。
我们不暗杀。
明诚说,“我们”。
贾再恒无比珍惜这个“我们”,这条规矩是周先生亲自定的。他想了半天要不要开枪,台上刘备携妻逃跑。孙小妹大概觉得自己已经被兄长卖了,成为一盆泼出去的水也理直气壮。贾再恒思想斗争完毕,回过神来舞台上刘备坐船逃脱,倒霉周瑜被张飞打跑。
他一个字也没听明白演员在唱什么,演员谢幕,他跟着鼓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