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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历史]酒葬 (青琦_)


  赵无恤自被荒草遮蔽、少有人迹的道路上走过,到达荀瑶所在的位置之前,他没有忘记沐浴一番,重新戴上发笄和冠冕,换了一身蟹青色的干净衣裳。侍从替他打开生锈老钝的门锁,他从容推开斑驳的朱扉,荀瑶坐在落满灰尘的床榻上,正往他的方向看。屋内光线稀少,他的周身更是晦暗,这是任由青色的藤蔓在屋顶上肆意攀爬,以至于封锁了窗户的缘故。
  “您感觉还好吗?”赵无恤不疾不徐地走过去,以一个居高临下的姿态,问道。
  荀瑶呆呆坐着不动,身姿僵直麻木,和赵无恤虚伪的和颜悦色不同,他冰冷的、敌视的目光利刃一样落在对方身上。半晌,他才说:“我什么时候能死?”
  他这样单刀直入,竟是懒得和赵无恤多废话周旋片刻,然而他大概尚未意识到这种做法只能延长他痛苦的寿命。赵无恤觉得略微扫兴,不过在意料之中。他瞥了荀瑶一眼,低下头看着自己的脚尖,回答:“直到智氏彻底灭亡的时候。”
  他的嗓音压得略低,同平时一样柔和沉静,他跟荀瑶还是同僚的时期,他就是这么对他汇报事情的;他向荀瑶屈服,对他的挑衅诸般忍让的时候,也是用这样的嗓音说话;无论多么可怕残忍的辞句,慢慢由口中吐出。这把声音,这个面影,过去荀瑶作为一件最终会毁在自己手里的东西欣赏玩弄,他曾经多么坚信他能毁灭赵氏,如今则使他陷入更深的痛苦。
  “智氏的所有封邑投降,所有大宗的成员伏法之前,您恐怕还要在世上待一阵子。”赵无恤说:“您高兴吗?还是希望智氏马上就消失得不剩下一点痕迹?”
  他抛给荀瑶一个两难的选择,企图让荀瑶顺着他的思路毁灭在自我的争斗中,不得不在性命结束之前预先杀死一部分自己。荀瑶很清楚这个打算,所以十分有趣似地睥睨赵无恤,骤然哈哈大笑起来,笑声短暂悲凉,在密闭的室内迅速迸发又转瞬消逝。赵无恤甚至不知道荀瑶是在笑他还是在笑自己,就听荀瑶回答:“我一直以为我是晋国最阴险狡诈的人,无论是谁,做出的事情都比不上我,现在看来,我真是合该要死的。”他伸出手指朝赵无恤点了点:“竟然有这样一位比我狠毒许多的人埋伏在身边,我却没有发现!”说完,又是狂笑不已。
  赵无恤静静听着,颇为宽怀大度地翘起了嘴角:“荀瑶。”他用沾着荀颜头颅上血渍的手撩开他的鬓发,轻轻唤道。“你自己作恶多端,才到了今天的地步,不要扯上别人。”
  不是上军佐、不是执政,甚至不是智伯。荀瑶,赵无恤此前没有这样叫过他,没有这样对待过他,使得他脱离了一切身份,还是个幼童那般地呼唤,流连在脸侧微微凸起的颧骨的指尖充满温柔怜悯。荀瑶,他说出这个名字,蕴含着浓烈得难以言喻的轻蔑和亲昵。
  他恨荀瑶,他在复仇;他渴求荀瑶,他在追索。由根源上就错误扭曲了的道路,戴着自出生以来绝无解脱的枷锁,他对着荀瑶,回思起过去的一幕幕、一种种,荀瑶朝他掷来的酒杯,在郑国城墙下让他流的血,晋阳城中他受的日复一日加深的煎熬与绝望。赵无恤应该和他清算一切,可尘埃落定,他的内心激越欢欣,除了做出一副优容宽厚的胜利者姿态,竟不知该从何算起。
  赵无恤心中由欣喜转为怆然,俯身贴近荀瑶的面庞,对方又惊愕,又恼怒,没有说话,蹙起的眉头不言而喻地表达着厌恶。室内暧昧幽暗的光线若烟纱一般笼罩着他们两人。“……你还记得吗?”赵无恤不为荀瑶的态度所动,微微叹息地说:“在范、中行氏和你的智氏一样灭亡的那一次,你来过我家里……”

☆、黍离

  实际上,智氏的覆灭比赵无恤想象得要快得多。
  智氏族人大半在那天晚上战死了,或者被作为俘虏押到宗庙跟前,砍下脑袋。各地的智氏封邑听说主君的军队在晋阳城前被全歼,主君为赵无恤生擒,认为大势已去,没有什么和赵氏死扛的必要,断断续续地都投了降,还有几个地方主动派人前来,献上版图的。赵无恤为了稳固人心,极少替换当地的地方官,顶多在一些要紧的位置派了数名心腹去督查。同时,为了表明不对外失信,在后续事务处理完之前,就将智氏的地图呈送给韩魏两家的主君,请他们先行挑选,韩虎和魏驹很是高兴,满口称赞赵氏主君的英明,并且当着使者的面发誓,赵魏韩三家的联盟坚不可摧,他们至死也要追随他。
  绛都方面,智氏既然已灭,赵氏自然就不再被视作叛族,执政的位置接下来该轮到赵无恤了。在此之前,赵无恤派人包围了智氏的宫邸,晋国国内的卿族们并不同源,姓氏不出自一家,所以斗争起来格外残酷,一旦在这样的政治斗争中失败,往往就有灭族之灾。曾经,赵鞅在范、中行氏出逃之后,连相帮于他的范氏叛徒范皋夷也诛杀了,如今由赵无恤主持灭智氏之事,除了旁支和分出去的辅氏,若无特殊情况,也不会留下活口。
  固然有些不太相干的智氏子弟早在先前得知消息,从智氏的宫邸中逃了出去,但以后必须隐姓埋名,不能留在晋国,其实已非智氏之人。时期到来的一天,赵氏的行伍静悄悄将智家团团围住,一个也不许走漏。一年以前,智氏在绛都攻打赵氏,军队通过街道,其情状令人胆战心惊,如今赵氏灭除智氏,那情形更是血腥骇人,智氏已败,甚至无需攻打,仅是单方面的屠杀了。
  赵氏军兵破门而入,只见庭院中杂草丛生,松柏为女萝所覆;屋宇荒凉,墙垣任青苔蔓延;躲在里面的人愁苦万状,望着大限到来,个个眼含泪水,哪还有心思作什么抵抗。就这么,几乎毫不费力,智氏一家老小,无论是否作恶,尊卑如何,只因他们是荀瑶的亲人,便悉数绑起,一个个拖到外面去砍下了脑袋。一时间,生人和死者交混,还没有轮到砍头的看着已经倒下的尸体,惊恐万状,瑟瑟发抖,想要缩起身子躲藏到什么地方,又哪里有用呢!到了最后,鲜血溢出庭院,漫过门外,腥臭的味道数日不曾散去,很长一段时间内,无人敢再过智氏之门。
  当时的情景,真是世间少有的可怕,除了赵氏的士兵,无论谁都要不寒而栗的,更是难叫人想象到,这一类的事情在晋国发生过许多次了。纵使传说中作恶多端、向百姓索取性命作为活祭的鬼神如何危险恐怖,恐怕亦无法造成这般景象,只有人能做出,亦只有人敢做这样的事。
  在晋阳战死的荀颜,不久前刚刚新娶了妻子,对方是高贵人家的女儿,性情驯顺温柔,生活算得上和睦美满,不想遭此横祸。她看见了赵氏士兵肆意将人捆起来,拖到院子里去杀戮的样子,心里非常害怕,又不想被这些人的手辱没了,便偷偷躲到楼上去。后来士兵们登上楼来,她走投无路,唯有跑出到走廊上,好容易翻过栏杆,跳了下去,然而楼建得不高,竟没有一下子摔死,后来不知用哪里的力气爬了起来,夺过旁人手中的剑,刺穿了自己的腹部,这才死去。
  由智邑发源,被誉为白璧的名臣荀息之后;数百年间侍奉国君,几代荣登执政之座,历任宗主苦心经营;在晋国叱咤风云、煊赫无匹的智氏,不久前还以为即将做绛都的主人,效法齐国田氏,代晋而有之,却一朝倾覆,满门遭戮,全无东山再起之机。传说,智氏历代的宗主常遭早夭的命运,譬如荀盈、荀朔,死时方三十多岁,使得智氏一度衰落,几乎不存,幸亏同源的中行氏在国君面前力争,又对智氏后人多加照拂,这才保全地位。其后,智文子荀跞勉强活到五十多岁,荀瑶的父亲荀申死时不过四十,威名远播国外、教智氏盛极一时的荀瑶,如今也只有四十多岁,眼看此身如秋后残荷,憔悴衰败不能长久,可悲可叹至极。荀瑶受领执政之职时,身穿隆重华丽的朝服,身佩几尺长的珠玉和佩剑,模样何等俊美潇洒、风流得意,绛都的人们犹能记起;智氏当年之盛景,也一时无法忘却。这正如暴风骤雨维持不过一日,日至中天唯停留片时。智邑既已沦为赵氏领土,自献公以来的荀氏在晋国断绝,即使连深宫中的国君听了,亦忍不住感慨万千,悔恨自己生在这般乱世,竟丝毫无力禁止相似的悲剧一次又一次地上演。
  智氏的覆亡,其实早先便有征兆,五年以前,荀瑶在封邑兴修了一座极尽奢华的宫殿,新宫殿落成之际,他为了炫耀自己的财力与权威,召集家臣前来参与宴饮,满心欢喜地听着他们夸赞宫宇的华美。当时便有一人说道:“雄壮的山川往往不生长草木,长有松柏的地方土地则不肥沃,这所宫殿如此巍峨富丽,简直非人间所有,恐怕不能容人。”果然,过不了多久,智氏就灭亡了。
  赵无恤每隔几天都会来到关押荀瑶的宫殿,将智氏的新消息讲给他听,于此过程中尽情地享受复仇的快感,有时候,他会说在哪里抓到了逃亡的智氏家臣,于是当即杀死;有时候是智氏的封邑投了降,还主动绑来原本驻守在那一块的智氏族人。赵无恤坐在昏暗的房间里,看着窗户外柔软的藤蔓在风中摇摆,细细地讲。屋子里的气味算不得好闻,荀瑶卧着,把头靠在榻边的一侧,不知有没有听他的话。赵无恤肯让人放在这里的生活设施少得可怜,他自己也很惊讶荀瑶竟然活了下来,某些日子,天色阴沉,狂风刮得藤花的穗子打在窗户上直响,赵无恤会突然怀疑躺在那里的荀瑶不是荀瑶了,或者疑心他已经死了,禁不住要用手去推一推荀瑶。在那一刻,他的手是不是颤抖的,表情是不是恐慌的,他早就忘记了,荀瑶也懒得多瞧一瞧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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