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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历史]酒葬 (青琦_)


  襄,辟地有德,甲胄有劳。赵无恤在大家的目送下跨过门槛,走到廊下时,反复想着这个谥号的意义。那个人确实是取得了许多土地,尽管并非光明正大,他也戎马倥偬地度过了一生,襄,就用一个字作为他的送葬辞,他将荀瑶无头的尸体偷偷埋在没有人知道的地方,随即在他的姓氏后面加上华丽单个的字眼作为人生的结束,尘埃落定,他将荀瑶,将他憎恨与渴慕的彻底送进了过去的历史里,送去了死者陈旧的世界。
  赵无恤站在游廊间,看翠色的青竹随风微微摆动,娇嫩欲滴的叶子招展于苍空之中。晋阳的天气已略略的发冷,他立于风口却浑然不觉,只一心回味着那个精彩的谥号,回味着荀瑶的一生——襄,荀瑶,恍惚间,赵无恤又觉得襄的谥号似乎也很适合他自己,他顿时想起了难以忘却的夕阳下的微笑,心头有些微惊,不敢再往下想。
  “您原来早就有了主意吗?”室内的人们散去以后,张孟谈走出来问他。
  “就定这个。”赵无恤却误解了他的意思,恹恹地说:“别的不大合适。”
  张孟谈倒无意向他多加解释,他今日仿佛心情同样沉重,凝目看了主君一回,又沉思了一回。听见赵无恤缓缓道:“你比我年轻,以前我以为我死后,会由你给我定个谥号。”他扬起眼睛,诚挚而忧郁地看他:“你会吗?张孟谈?”他说的是问句,可那双浅褐色的眼睛锁定了张孟谈,分明是在逼迫恳求他允诺。
  他又在试图挽留他了,张孟谈向赵无恤的眼睛里注视许久,回以一声叹息,他张了张嘴,好像就要回应会或者不会,但是终于说:“主君,今天漆匠……把您要的东西送来了。”
  赵无恤寻觅遍了天下的工匠,下令他们着手制作一件当世绝无仅有的工艺品,充作他日常的宴饮中免不了用到的容器。这东西是华美无匹的,也是毛骨悚然的,赵无恤一反常态,不管日后晋国人会对他怎样议论,一定要得到它不可——某个傍晚,荀瑶略施诡计,使赵无恤朝着他所逃避的命运迎面撞去,之后赵无恤回到漆黑的房间里,踩着满地鲜血拾起了荀瑶的头颅,将其珍重地捧在怀中。他虽然眼睁睁看着自己如何摧毁一切,不过他至少还有这最后的遗物可以拾取,赵无恤在光线泯灭的黑夜中苍白地微笑,仿佛该化为厉鬼的是他而并非荀瑶。
  这或许也是报复的一环,又或许想为纠缠了几十年的无以名状的感情留作纪念,没有人知道,没有人敢问,所有听说此事的人皆向赵氏的主君侧目——赵无恤把荀瑶的头颅交给漆匠,吩咐他们将它做成一尊漆饰的酒器。
  赵无恤在走廊上趋行,初秋的冷风灌进他的衣袖,淡雅的蟹青色衣袂鼓动如旌旗扬起,他是如此期待成品,他亲自把头颅沾染到的血迹仔细擦干,珍重地放进用深红色锦缎装盛的熏香木椟内,交到工匠手上,就连工匠亦是恐惧地看他,眼神犹如看一个杀人如麻的恶鬼,尽管赵无恤眉目间没有任何残忍的神色。
  赵无恤未曾到现场观看处理荀瑶头颅的画面,但他清楚制作漆器的过程,他在想象。他想象把那个人的头颅放进腐蚀性的溶液中,化去他的皮肉,把只有小部分组织残留的头骨捞起来的时候,盛放液体的桶中荡漾着皮肉剥溶的深梅红色,接着他们会用精细的工具进一步把头骨与残留下来的小块皮肉分离,这固然有些可惜,不过毁去荀瑶的皮相也没有那么令赵无恤介意。然后,他们将头骨用石膏填补缺损的形状,有些地方则凿出开口,渐渐做成一尊酒器的模样。他们搅拌着从盛夏漆树的伤口流出的液体,剪下荀瑶依旧浓艳的长发,做为髹漆的刷子,一道一道地刷着底灰,直到他的头骨变得平滑光泽。他们的动作一定得非常小心,因为世上只有一个荀瑶,赵氏主君只看重这一尊头骨。他们没有出半点差错,上完了底灰,上完了漆,于是把这个初具酒器形状的头骨放进阴暗的风干室内窖藏,荀瑶的头颅搁置在一个阴暗孤寂的地方那么久,等到取出时已然化为漆器该有的华丽的褐色。随即,他们会用各种颜色的颜料,在酒器上绘制赵无恤想要的纹路,辟邪的纹路,难道他害怕荀瑶会在自己的坟墓里吃掉寿衣,然后走到他床前吸饮他胸口的鲜血?他们依言画上了辟邪的兽类,伴随着祥云、仙人等等幸运的诅咒,在曾有生命的薄薄的骨胎上张牙舞爪,仿佛对胜利的炫示;他们用鲜艳的色彩作画,颜料放在白陶盘里,如血般炫目的红、秋季银杏树叶似的金、还有压倒一切吞噬一切的漆黑。他们渐渐给荀瑶添上色彩,等完成这尊酒器,总算长舒了一口气,风干后急忙捧来献给赵无恤。
  赵无恤对他们的作品爱不释手,从原样盛放在送去的那个匣子里看到它的第一眼,他就明白这确实是荀瑶,一个浓墨重彩的、凝固的灵魂。他犹疑着探出手,颤抖地抚摩他,从额骨到顶骨,由他的指尖直到他的灵魂深处立即涌起了一阵战栗,一阵悚然的快乐,类似于他少年时第一次抚摩异性光裸的后背。他欣喜若狂又万分悲哀地捧起他的仇人,捧起不仅被他战胜,甚至在最终为他所占有了的那个人,他在向荀瑶反抗,他在向命运反抗,他确实是胜利了,完全的胜利了,他手里绽开着这么一个头骨、一尊酒器、一朵阴冷的生命之花,他把荀瑶杀死,又把他以独特诡谲的方式长久留存在他的生命里。
  “智襄子。”他喃喃呼唤为智氏宗主新取的谥号,滚烫的额头贴近绮艳的漆纹。
  头骨酒器立马成了他的收藏。随后,为了庆祝赵无恤升任晋国执政,得到了大片智氏的土地,在荀瑶死去的那座行宫里举行了长达五日五夜的宴饮。赵无恤向来有酗酒的毛病,这是最初代嬴教给他逃避现实的技巧,智氏灭亡以后,他更不大像以前那样克制自己了。赵无恤以为自己到宴饮最后都是清醒的,实际上他醉得记不清当时邀请了些什么人,吃了些什么东西。他只在朦胧间看见,粼粼波光映在黑暗的藻井上,巨大的铜缶装满酒液,盛在精巧琐丽的铜鉴当中,一个接一个地抬来,几乎可以把人淹死。赵无恤端正肃穆地坐于最上首,手里捧着那个荀瑶的头颅做成的酒器。因了他与它的存在,点燃着万千明烛的殿堂顿时阴森起来。
  从没有这样巧夺天工的酒器,赵无恤把它像一件宝物放在自己的膝盖上,酒从里面洒出,沾湿了他的衫裳。曾经导致祸患的酒,如今是荀瑶的洗涤剂,最终的销骨地。他放肆地痛饮,嘴唇凑近应该是下颔骨的部位,仿佛他在与荀瑶连连接吻。他陶醉地品尝,直到麻木的舌头尝不出酒的滋味,直到荀瑶的骨髓间犹若浸透了酒香。歌舞声充斥耳边,五天以内,舞姬与乐官换了一队又一队,然而赵无恤不许乐舞有片刻停歇,唱啊!唱啊!让悠扬舒缓的郑卫之声吞没一切悲音;跳吧!跳吧!因为只有这样才叫生命,只有跃动着的,旋转着的,明艳如夏阳又转瞬即逝、在奢靡的世界坠入疯狂的,才有资格叫做生命。
  五日五夜之内,他丝毫没有停止饮酒的意思,前几天,他的神智是完全清醒的,他的脑子回忆起很多事,他说了很多话,到最后一天,除了喝酒他什么也不晓得了。赵无恤飘飘然举起酒樽,呼喝疲惫不堪的随从再度斟满。斟满,斟满,慢慢地斟,夜还很长,日子还很长,荀瑶就在这里,不会被水泡坏,经得住磕碰,它的华美夺目能够驻留几千年,永无腐坏朽烂之虞。赵无恤至死也绝不放过的仇人,他心上的爱物,他的躯体赵无恤处理了,而他的头颅被赵无恤囚禁在漆层内,以这般方式埋葬。他把荀瑶埋葬于永汲不尽的酒酿。
  这是何等的残忍,又是何等的爱怜。
  赵无恤不再同于以往的任何时候,藉由其他人投来的恐怖的眼光,他觉得自己真正成了一个大恶人,他得到了承认,不管是战功还是恶行,他没有输给荀瑶,他没有半分不如荀瑶,荀瑶对他的侮辱是不应该的,绛都人对他的议论是不正当的!没有人有资格看不起他,他分明可以替代赵伯鲁,姑布子卿的预言无比正确。他战胜了青年时宣战的一切,除了命运他什么都战胜了,可他已经感不到痛苦,他痛快地毁灭了所有,荀瑶、张孟谈、代嬴,他眼前一个个漂浮过他们的面影。一直以来,赵无恤将丝毫不逊于荀瑶的毁灭欲深深压抑在心中,有朝一日终于迸发,便可怕到了荀瑶远远不能企及的程度。
  荀瑶死了,没有人同他争抢中山国,赵无恤将中山国的臣民逼迫得不得不迁到深山老林里,随后借打猎的名义焚烧了山林的外围,作为威慑和警示。他坐在战车上,看着炽热浓烈的黑烟滚滚冒起,翠碧的山野在鲜红色的火的波浪中化为焦炭,火光明明灭灭映在他的面颊上,焚毁了所有的仇恨之焰,席卷着,舔舐着,在大火之后,剩不下任何事物,一切将化为焦黑。
  第五个夜晚的最后,赵无恤痛饮着,口齿不清地向身旁的倡优炫耀自己的酒量:“连着五天五夜的酒,我却没有醉,我没有喝醉。”他说着,伸出四根手指,大家知道他终于醉了。赵氏主君俯下身子,将湿漉漉的酒器抱在怀里,痛苦地捶打着面前的几案:“我真伟大!我真伟大!”他疾呼,他高喊,他想站起来,忽然两眼发黑,失去力气,向下面歪倒下去,一下子倒在见势不对,赶上前来搀扶的张孟谈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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