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启程吧。”
说罢,合上了门,再也不看。
那童儿闻言,手腕一扬,马车慢慢悠悠的驶进了茫茫风雪之中。
马车缓缓行在雪地之上,外面凄风呼啸,雪覆如毡,马车里却温暖如春,舒适干净,李寻欢半闭着眼眸,颇生出些许懒散闲漫之气。
马车行了不到一刻,那童儿忽然呼嗬一声,抬手勒住了马。
骏马嘶鸣一声,在雪地上留下深深的足印。
“少爷,前面有人。”
那童儿轻声说道。
李寻欢闻言推开车门,看了一眼,就已忍不住跳了下去。
前方有一人一马。
在这漫天的风雪中,那人既没有戴斗笠,也没有穿蓑衣,甚至连衣服都格外单薄,他的头发眉毛上都已经被雪覆盖,浓密纤长的睫毛都已经被雪打湿。
他站得笔直而坚定,牵着马的手指已经根根红肿。
他已经站了很久。
但他似乎一点都不觉得寒冷,疲惫,孤独。
他的心滚烫而火热。
一把火焰在他的心中汹汹燃烧。
梦想,枷锁,朝堂,江山,众生,在这一刻,都被这把火焰烧的灰飞烟灭灼的尸骨无存。
理智这两个字,在这灼人的火焰强烈的冲动面前,孱弱的浑似一个螳臂当车的婴孩脆弱的仿佛滚滚江流之下的堤坝。
他本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在一刻,却是觉得自己比天下无数侠客英雄都要来的强壮勇猛。
这位侠客英雄站在那里,终于等到了李寻欢。
清秀的面容上笑出了两个酒窝。
“李寻欢。”
他轻声唤道。
李寻欢飞快的跑到他的身前,看着他。
看着他落满雪花的眉眼,看着他红肿的指头,看着他在寒风中瑟瑟发抖的单薄身躯。
叹了一口气,将身上的皮裘裹在了他的身上。
雪越发的大了。
铺天盖地,浩浩荡荡而来,誓要将这个人间变个颜色。
秦儒连眼都不想眨上一眨。
他看着李寻欢,扯了扯冰冷干燥的嘴唇。
“你以为你不告诉我你启程的时辰,我就不能来送你了吗?”
“你总要回李园,”
“而我总能等到你。”
他又笑了笑。
有些得意,有些满足。
浑不像朝堂之上那个口吐莲花舌战群儒的秦大人,更不像是那位以天下苍生为己任满心众生安危的秦书生。
他只像个终于等到自己要等的人的孩子。
李寻欢道:“你又何必来?”
秦儒道:“我是个书生,读书人行事,明己心,正心意,我若不来,我这一生都会后悔。”
“朝堂之上的事情,我知晓,但今日却不打想管。”
“圣上的旨意,今日,我也不想管。”
“我只想来见你一面,替你送上一杯送行酒。”
他用红肿僵硬的手指解下腰间的酒囊,送到李寻欢的面前。
“寻欢此去,不知经年,庙堂之高,江湖之远,你我恐再难把酒言欢,抵足而眠,只愿寻欢,如鱼入海,自由平安,喜乐开怀。”
他一向说话轻声慢语,咬文嚼字,这句话说来,却是格外的洪亮坚定,朴实直白。
李寻欢忍不住笑了笑。
他本还有很多话要说,要劝。
但是此刻却什么都不想说,不想再劝。
这世上肯于一个人为了你无视皇帝旨意,站在满天飞雪之中,站在一条不一定何时能够等到你的路上,默默的等待,只为为你送上一杯别离酒。
这样的情谊,这样的人。
无论在说什么,再劝什么。
都已无用。
李寻欢伸手一把接过酒囊,仰头大口喝酒。
酒一入口。
便觉得苦。
苦到深处,又愁。
愁断了肠。
酒入断肠,反生出甜来。
甜得心肺都像是蜜糖里滚了一遭。
李寻欢眼中闪现出一丝震惊,他放下酒囊。
“这岂不是公孙银子的苦酒?”
秦儒笑道:“正是,你当日了结了那女子,我便想,你若再也喝不上这苦酒,必定心中遗憾,于是又寻人照着那人留下来的方子酿了。”
“本想你我再把酒言欢之时拿出,如今却只能做一壶别离苦酒了。”
李寻欢朗笑一声。
“这天下之人颇多,若论知我者,必有你秦儒。”
雪花落在了他的头发,肩上,面颊上,不过是说了几句话的功夫,李寻欢此时也浑像个白雪砌就的人一般。
但那双奇异的眼睛,漆黑的依旧仿佛是碧绿色的,浑似春风吹动的柳枝,宛如夏日阳光下的海水,无论经过怎样的折磨苦难,黑暗烈火,都充满了令人愉快的活力。
他喝酒的时候依旧潇洒落拓的像是个武林侠客多过一个饱读诗书的当朝探花。
他也终将去做武林侠客,去当江湖浪子。
依旧神气的要命。
从来令人喜欢的要死。
书生也忍不住笑了。
他今日来这里,本不仅是想要送上一杯送别酒。
但如今,和李寻欢站在这风雪里,看他喝下他亲手酿的苦酒,听他说这一句话,心中所有的火焰忽然间全部熄灭不见。
他只觉得在这一刻,心中竟是应了方才送给李寻欢的话中的四个字。
平安喜乐。
便是从此天高地远,永不相见,也已足够。
秦儒道:“沧海桑田,荒漠洱海,只愿寻欢不相忘。”
他伸手夺过李寻欢的手中的酒囊,大口喝了几口苦酒。
苍白冰冷的面容被酒液激出了一片嫣红,秦儒的眼神却明亮的一如星辰,他伸手复又将酒囊递到了李寻欢的面前。
李寻欢接过,一口灌下了所有苦酒。
他笑了一声。
“今生今世,莫敢相忘。”
秦儒笑了。
安宁而满足。
他带着笑容,踏上了马背,抱拳道:“寻欢,珍重。”
“珍重。”
李寻欢回道。
秦儒最后看了他一眼,扬鞭策马,绝尘而去。
漫天的白雪,顷刻间淹没了他的身影。
一看肠一断,好去莫回头。
李寻欢见他身影再也看不见,将手中的酒囊挂于腰间,踏过茫茫风雪,踏进了马车。
“走吧。”
他叹了口气,对那童子说道。
马车复又慢慢悠悠的驶进了苍茫天地间。
过了片刻,道边的树下,一堆积雪忽然动了动,钻出来一个人来。
他一身的白狐裘,不知在那呆了多久,满头满脸都是碎雪,站在雪地里,比秦儒李寻欢不知要像上多少倍雪人。
他站在那里,望着李寻欢的马车,雪水遮住了他的视线 ,但他连抹都没有抹上一抹。
因为他的手指早已冻僵,连动不能动上一下。
他缓慢的动了动嘴唇。
沙哑撕裂的声音从曾经花瓣一般粉嫩的唇中缓缓吐了出来。
“秦儒。”
他忽而笑了笑。
浑似天生的妖魔转世的煞星。
一步一步艰难的向都城走去。
那里有他曾经最想要的一切。
有权力,有美酒,有朝堂。
作者有话要说:
姑娘们进群记得验证,如梦言语,或者随便写过的一个人物,要不进不去,怕广告。
第42章 十四
行了一日一夜。
林寻欢终于在第二日的黄昏时分,回到了李园。
李园依旧如他走时一般,气象恢宏,宅第连云,门上更是新增了一门七进士,父子三探花的字样。
李寻欢方方到门前,便有人上来为他打开车门,掀开帘子,将他迎进了府邸。
一路上本该雪覆如毡,却早已被李园的下人收拾了干净,楼阁参差,亭台零落,端是一派清幽盛景。
李寻欢径自步入了大厅。
大厅之中已坐了一人。
那人一身淡色书生袍,骨瘦形销,头发花白,只一双眼眸明亮清明,暗藏锋芒。
正是李寻欢之父,李老翰林。
李寻欢见了他,干净利落的跪了下去。
“寻欢辜负了父亲的期望,拜见父亲。”
李老翰林长长的叹了一口气。
“起来吧。”
李寻欢依言起身,垂手而立。
恭敬的一如等待训斥的孩子。
浑没半点江湖侠气浪子逍遥。
“我李家先祖三代□□七次进士,唯独没有状元,本不该再在意这般虚名,但为完成先祖遗愿,到了我这一代,也只能希望你与你兄长能为李家夺得一个状元回来。”
“但你兄长考成了探花,你却是探花得了,又弃官归乡。”
“我自小知你性情。”
“妖狐夜出一事究竟是何人所为?”
“为何陛下命你查案,又命你自囚于府邸?”
“你又为何辞官,惹怒陛下?”
“西厂一事,你究竟知道些什么?”
李老翰林一连问了四个问题,颇有些咄咄逼人的气势。
李寻欢却只低头不语。
李老翰林观他神情,道。
“我自幼教导你,君子行事,无事不可对人言。如今你又有什么不可说的?”
李寻欢闻言沉默了片刻,终是道。
“不敢欺瞒父亲。”
“妖狐夜出本是当今陛下为设立西厂而行的事,本该由当今的西厂都督汪直大人一力亲为假意破获,但因我曾与陛下有几面之缘,汪直又向陛下举荐了我,陛下方下旨命我同汪直一起查处妖狐夜出一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