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就想今日你该来寻我了。”
毫不在意蓑衣人的话,他抬手讲蓑衣人的斗笠摘了下来。
“你知道我向来不喜欢你戴斗笠的样子。”
“我知道你自己也不喜欢。”
李寻欢道。
蓑衣人哼了一声,落在月光里的一张面容轮廓分明,苍白英俊的过分,竟是把月光都比下去了三分。
他手里还执着那跟鱼竿,却终于转过头来。
“你该庆幸我戴着斗笠来见你。”
“我若是有一日不戴了,那一日,要你死,要么我死。”
李寻欢含笑听着,一言不发。
那人见了,却不再说旁的狠话来了。
他知道说了也没用,索性换了一个话题。
“妖狐夜出你查出什么眉目没有?”
“查到一个名唤卷长风的江湖人。”李寻欢看着手中的斗笠,眼眸温柔而灵活,仿佛手中的是一朵再美丽不过的花朵。
“可惜,他死了。”
蓑衣人道:“就这些?”
“当然不止这些。”
李寻欢轻轻的将斗笠放到一旁,忽然抬头看向蓑衣人。
“其他的我想你总该比我更加清楚。”
他的唇边犹带笑意,一双眼眸却毫无笑意,漆黑透彻,并不锋锐毒冽,也不冰冷灼人,在这样的夜里,却像是仿佛生出一轮明日,光芒透骨。
那蓑衣人被骤然灼痛了一下,火烧火燎的疼痛袭来,却又终成细密的酥麻入骨。
他长长的叹息了一声,将所有的战栗都压下,有些漫不经心的说:“本也没想瞒着你。”
“果然是你。”
李寻欢道。
“你为何要做出这一场妖狐夜出的戏?”
蓑衣人淡淡道:“因为我很奇怪.”
“朝堂之上,个顶个的都是纸糊的人偶泥做的人像,面上风清朗月仁义滔天,腹中却毒辣狠绝满心私利,抬手间杀人满门,张口间绝人后路。朝堂之下,军中兵卒多早死,城中小吏富如油。”
“我觉得很奇怪。”
“市井之中,书生手无缚鸡之力心无扛鼎之志,不精于学,不良于行,食珍馐,言无物,趾高气扬,迂腐蠢笨,却榜上有名,光宗耀祖。”
“我觉得很奇怪。”
“千里灾荒路,父食子,妻杀夫,子弃母,终至城池,却于城墙之下血肉成枯骨。”
“我觉得很奇怪。”
“还有很多事情我都不知道,不明白,很奇怪。”
“这比修仙要不容易的多。”
蓑衣人看着李寻欢。
“不明白就要想办法弄明白,不知道就要让自己知道。”
“但是很多人都不同意不理解。”他嘲讽一笑:“所以我就给他们一个理由给我一个借口。”
李寻欢看着他,忽然伸手将酒壶夺了过来。
他仰头喝了一口,复又低头望向他。
“你已经有了一个东厂。”
“不够。”蓑衣人道。
李寻欢静静的看着他:“就因为不够,就因为你的不明白不清楚很奇怪,所以就有这么多人该死?”
“对。”
“我若清楚了明白了,这世上会有无数的人能活。”
李寻欢忽然淡淡一笑。
“陛下,何必为自己的欲望和恐惧找借口?”
“就算你这么说,我也不会觉得那些人该死。”
“更加不会配合你找出一个凶手来。”
蓑衣人,朱见深,嘴角扯了扯,冷笑一声。
“你若找不出来,你就等死吧。”
李寻欢摇摇头,叹一声:“我既然无法冒着天下动荡的危险手刃真凶,也无法寻一个假的凶手给你,自然只能等死。”
他抬头看向天空,笑道:
“死,也许也是一件好事。”
“是不是?”
他微微偏头望向朱见深。
他的眼眸,仿佛春风吹动的柳枝,温柔而灵活,又仿佛夏日阳光下的海水,充满了令人愉快的活力。
似乎无论见过多少黑暗龌龊航脏不堪,经历过多少人世苦痛别离生死,都依旧如此。
总有让人不忍的魅力。
朱见深忍不住道:“你若死了,你的老夫亲友一定会很伤心,你的表妹没准也会随你而去。”
李寻欢漆黑的眼眸中流露些许哀伤忧愁。
“我的父亲会有我的朋友去照顾,而我的表妹,”他微微垂眼,细长浓密的眼睫掩住眼中的哀戚,“总有人会给她一个美好的家。”
他向来眉目含笑,言谈自若,洒脱自在,如此,竟是有一种无法言说的惊心动魄,猛禽露出了肚皮,钢铁化成了熔浆,让人想要抱上一抱,亲上一亲。
却又怕伤了手,丢了命。
“大不了我把动手的人交给你。”
朱见深喉咙一梗,话已经说出了口。
李寻欢闻言,看着他。
一言不发。
朱见深手中一动,鱼竿直直的落入冰窟中,他站起身,道:“跟你父亲一样顽固。”
伸手拿起斗笠,他遮住的面容,转身,离去,不再回头。
李寻欢坐在亭中,笑笑,身子向后一倒,靠在栏杆上,仰头看着夜空。
仿佛那里有什么极吸引他,他极想要的东西。
它正在向他走来。
作者有话要说:
新买了一个电脑,重新燃起了码字的热情,终于不用再怕写到一半死机了,终于不再用写一个字卡半分钟了,太感人了QAQ,又会爱了。
第38章 十
成化十三年,元月。
帝临朝,命立西厂。
恍若一碧万清忽降九天神雷花开遍野突遭冰封千里,千年老鬼万年神像个顶个的炸出了阴坟惊出了庙宇,口吐仁义礼智千千岁,手执黎民苍生万万代,浑似西厂二字是灭国亡种的妖姬改朝换代的叛将,不杀不足以平民愤,不杀不足以敬天下。
金马玉堂之上沸反盈天战火燎原,连帝王阶前的红漆柱都被迫和三五个视死如归的脑瓜壳来了几次紧密接触。
市井街巷之中却依旧平和安详,三五好友,两三亲朋,娇妻稚子,美酒佳肴,侠客的刀,魔头的剑,在这个时节都平平淡淡安安然然的收了归鞘,便是连那江湖飘零人也叹一声,处处倍思亲。
吵了三日,阶前的红漆柱换了层新皮,黄泉阴府又多了批新鬼,任千年老鬼万年神佛千般法力万般智计,也敌不过煌煌天威帝王决心。
以‘妖狐夜出’此事为引为据,这位向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连天下大多数闺中少女都自愧不如的皇帝陛下,一连上了三天早朝,先是做出一副痛心疾首吾道甚孤的愤怒姿态,以便史官记载,然后毫不犹豫的干了一件事。
杀。
杀。
杀。
理由:藐视天威。
格外干净利索,豪不繁琐复杂。
在将满朝鬼神都杀成了缩了头的乌龟钻了洞的泥鳅之后,西厂此事终是尘埃落定。
木已成舟,生米煮成了熟饭。
问题又来了。
天下之大,谁人可做掌舵人,何人可食千钟粟?
三大派系,五大团体,你方上罢我登场,活似闻了腥味豺狼见了骨头的恶狗,你慷慨激昂展望未来,我痛哭流涕跪表忠情,毫不犹豫的当了回客串的戏子业余的唱客。
一场大戏好不精彩。
看戏的人却早已有心头好胸中竹。
细眉凤目,高鼻朱唇,雌雄难辨的漂亮少年,眉宇间带着一股子尖锐戾气,棉絮里立了细针花瓣中藏了暗刺一般,定海神针一样施施然的往朝堂上一站,毫不拖泥带水的结束了这场风波。
正是‘妖狐夜出’一案的破解者。
汪直。
此人一出,满朝竟无一人敢反对。
无他。
此时便是石头做的心脏豆腐装的脑袋,都明白了一件事,何况这帮子玲珑肺腑七巧心肝的主顾儿。
此事早有定局。
并且是万贵妃,朱见深两人共同定的局。
若是其中一人尚有回转余地,若是二人齐上,那便是天降祥瑞地涌金泉也改不了的格局。
况且,汪直此人,太年轻。
年轻则气盛。
记仇。
不顾代价。
很少有人想在没有任何好处的情况下招惹一个强大而年轻的敌人。
在满朝文武诡异的沉默下,朱见深心满意足的下了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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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至。无月,无雪。
新上任的西厂督公汪直汪大人提了盏纱灯,悄无声息的行于街上。
他的面色很苍白,在这样漆黑的夜里简直像是发了光一样。
他的花瓣一样粉润的唇紧紧抿着,似乎正在想什么难以抉择的事情。
他的脚步很稳,有些慢。
但他终究还是到了。
深吸一口气,汪直推开了门。
门里有人。
门里只点了一盏灯,
那人的面色在灯下像是涂了一层蜜,青黛一样的眉,微微上挑的眼,细密柔软的羽睫,温柔而灵活而又充满活力的眼眸正落在一本书上。
他并没有看向他。
他却知道他正在等他。
“李寻欢。”
汪直轻轻的唤道。
李寻欢抬起了头。
“汪大人。”
“你怪我?”
汪直眉眼间骤然戾气沉沉,吐字沙哑凄厉,活像是口中塞了一把热炭,喉骨握于他人指尖,心中却生出几□□不由己的挣扎委屈来。
李寻欢笑了笑:“我并未怪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