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音淡淡,却任谁都能听得出话语中百折不悔不装南墙不回头的意味。
李寻欢手执酒壶,眼眸中闪过一丝追忆萧瑟,竟是想起了早该忘却的前尘旧影。
似乎在遥远的记忆深处,也曾经有一人如眼前之人一般偏执锋锐,一往无前。
来人也径自低头看向手中旧书。
室内一时无话。
待秦儒久不见李寻欢归来,心存疑惑,寻到书库来,便见李寻欢与一人一坐一立,虽静默无言,却也格外融洽。
听到响动,站立之人抬目望来,一张雌雄莫辩的漂亮面容被秦儒看了个分明。
秦儒心中骤然一惊,浑似被千年冰棱穿了个透心凉,一颗心瞬间七上八下。
那站立之人,分明是汪直!
汪直是何人?
朝野内外市井街巷何人不知何人不晓?
本为广西大藤峡叛乱中瑶民后代,幼童之时被俘入宫,合该命如草芥生死由人,偏此人容貌俊秀心思深沉竟是设法得了万娘娘的青眼,不禁宠信有加,更是央求着当今陛下赏了个御马监掌印太监的官职。
年方十五,便已是当朝一等一权势人物帝妃心中的可信之人,又因深恨旁人称公公二字,如今朝野众人何人见了不是笑眯眯和气气的道上一声“汪大人”!
年少得志,少不得性子乖戾,一双稚嫩手上不知染了多少内宫鲜血,翰林清流向来心中厌憎耻与为伍。
若是心思端正之人看见,也便招惹些许闲话。
若是诡秘小人见了,一个谄媚奸佞的脏名怕是就要兜头栽下来。
心中惊跳,秦儒面上却不含糊,笑道:“汪大人也在?”
汪直瞥了李寻欢一眼,凉凉勾了勾嘴角,一转身,竟是不搭理秦儒,抬脚就步出了书库。
秦儒等了半晌,方长长出了口气。
李寻欢见此,一笑。
“何必做如此样子?”
秦儒方放下心来,闻言忍不住道:“你怎么和他有交情?”
“相遇便是缘份,何人不能有交情?”
李寻欢道。
秦儒听来以为李寻欢今日方同汪直遇见,心中妥帖了些。
他一笑,酒窝浅浅,道:“你这性子做翰林编修到真不如做了江湖侠客,天南地北,荒漠沧海,有缘相聚,共饮美酒,缘尽一笑,扬鞭陌路,何不快哉?”
“何等快哉。”
李寻欢闻言笑道:“你倒似知我,我却知,我若是策马江湖,你必是不肯同我去的。”
“你是恨不在这朝堂之上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天下若不清平和乐,你是万万不肯让自己懈怠一分。”
“心之所向,唯死而已。”
秦儒笑道。
李寻欢站起来,合上手中旧书,随手放入书架。
“死之前,先同我喝上一席。”
“如此甚好。”
待翰林编修公事一了,方散值,李寻欢便寻了秦儒,二人一道出了翰林院。
二人初见之时那赶车的俊俏童子早已遥遥的候着了。
不紧不慢的行上几步,二人一同踏上马车。
“去朝阳楼。”
那童子脆生生的应了一声,手起鞭落,不过多时,便到了酒家。
楼非楼,只一层。
更非雕梁画柱,只寻常人家。
李寻欢方踏下马车,里面便有人清笑一声:“便知今日这探花郎必忍不住腹中馋虫,来我这朝阳楼。”
酒家里步出来一位美貌女子来,眉目如画,身姿如柳,粗衣布衫也掩不住肌肤光辉。
她很美。
尤其当一双清澈明亮的眼眸看着你的时候,更加美。
因为她看着你,就像是看着这世间的一切。
她看着李寻欢,李寻欢就是活似她世间的一切。
下一刻,她看着秦儒,秦儒也活似她世间的一切。
她年纪已经不轻,却并未婚嫁,抛头露面,当炉卖酒,虽追求侠客众多,未曾有一人入眼。
只因她已经嫁给了这天下间最吸引人的东西,
银子。
她的眼睛看谁,谁在她的眼里便是银子。
甚至连名字,她都让人唤她公孙银子。
她的眼里已没有男人女人,又何必谈婚论嫁?
李寻欢笑道:“公孙姑娘果然聪敏过人,不出门已知天下事,我却是已经等不及吃一碗苦酒了。”
三人谈笑间踏入门内。
酒家内并不大,但是向来很干净,空气中甚至弥漫着淡淡的花香,混合着浓郁的酒香,未饮,人已醉。
堂上坐了十之七八的客人,带刀侠客,折扇公子,在这无一不是雅客。
无呼朋,无唤友,只静静的品尝桌前一碗苦酒。
滋味难明。
李寻欢二人径自寻了空位坐下,公孙银子取了一小坛老酒,轻轻的放在桌子上。
进了屋子里,她似乎也自然而然的生出一种神秘之感来,走路的样子既轻盈又小心,姿态曼妙的浑似跳舞。
她不言不语,复又去迎接新客。
李寻欢除了封泥,琥珀般澄清的酒液缓缓倾入粗瓷碗中。
朝阳楼从不用杯,无论来者何人,粗瓷碗一只,再公平不过。
秦儒同李寻欢相视一笑,对坐喝酒。
酒要品。
若是塞北的烧刀子,那必要一口气灌下去,烈火燎原红烧烧火辣辣才够滋味。
若是上好的竹叶青,那必是要对着满园的傲雪寒梅,取红泥小灶温上一温,才不失韵味。
若是二十年以上的女儿红,那便要有一双红酥手袅袅娜娜的倒入杯中,方最美。
蒲萄美酒配夜光杯,雄黄酒配毒蛇儿胆,最妙。
苦酒却不必品,也不能品。
酒方入口,不管雪夜孤独人还是堂上富贵客,不管是江湖豪侠浪子还是闺中娇柔女儿,个个都觉苦。
苦到深处,已然忘了品。
又愁。
愁断了肠。
酒入断肠,反生出甜来。
甜得心肺都像是蜜糖里滚了一遭。
第31章 三(已换)
既不用品,能便只能喝,喝一碗人生苦酒。
苦酒方一入口,李寻欢却笑了。
他笑得既惆怅又伤感。
“今日之后,怕是再喝不到这碗苦酒了。”
秦孺酒水还未沾唇,闻言,手一抖,一碗苦酒悉数洒落于地。
他望了望李寻欢,见青年神色含笑,眼眸神光却是少有的清明锋锐,心中莫名生出了些许明悟。
这话这情景格外的似曾相识。
分明是江湖话本中侠客要杀人的前奏。
今日之后,怕是再见不到你这个人了。
今日之后,怕是再也见不到这把刀了。
……
秦孺叹了一口气,
“我觉得我们还是走的好。”
李寻欢含笑望向他。
“有人请喝酒,如何能错过?”
秦孺又叹了一口气。
“我现在觉得我应该先走。”
李寻欢将杯中苦酒一饮而尽,随手一掷,粗瓷迸碎一声脆响,笑道:“总归护你周全。”
“今日你就破了‘君子不立危墙之下’的书生意气吧!”
“这可不是书生意气,这叫明哲保身。”
口中虽无奈,秦孺脚下却未曾移开一步。
二人言笑间,竟是未曾将即将到来的一场杀机看在眼里。
一声轻笑自门外传来,公孙银子轻轻悄悄的步了进来。
“不愧是小李探花,光是这份胆气已然值了我收的银子。”
秦孺忽然开口道:“我觉得我生得也算是清秀。”
李寻欢道:“你生的的确不差。”
“那么为何,不论是男人女人都只看得见你?”
李寻欢一笑:“你若想要,也可让他们看你。”
“只要你出一万两银子买自己的人头,无论男人女人老人小孩都会只看你。”
秦孺抿了抿唇。
“那还是算了吧。”
公孙银子掩唇一笑。
“若是秦大人真的出一万两银子,莫说让我白天看你,便是让我晚上看你也甘心,”
秦孺面容忽然一肃,一双漆黑的眼眸看向公孙银子,暗含凌厉。
“你也知道我是秦大人,他是小李探花也是李大人。”
“谋害朝堂命官,你可担当的起?”
公孙银子一窒。
她本向来不把朝堂众人放在眼中。
官再大,权力再盛,只要手无缚鸡之力,手起刀落,也不过头颅一颗,银票一张。
这也本是大多数武林杀手对如今朝堂的看法。
在他们的眼中,只有两种人。
能杀的人,不能杀的人。
但是不知为何,今日,在这个同样手无缚鸡之力的翰林编修的面前,听他这一问,公孙银子竟莫名生出些许心虚来。
许是这位编修太过年轻,眼眸太过坦荡凌厉,还未曾沾染权欲污浊。
还心怀干净而远大的志向。
她强笑一声,道:“好冠冕堂皇的一问,我敢做,自是担当的起。”
言罢,公孙银子也没了调笑的心思。
她观李寻欢神色,虽不知毒酒是否已然发挥效用,也不再等,拍了拍手。
满堂的酒客瞬间站起了身。
酒家不大,酒客只有八人。
杀手共有九人。
李寻欢同秦孺不过两人。
秦孺不会武。
李寻欢中毒。
还未打,胜负似乎已分。
公孙银子似乎已经看到了结局。
可惜,这世上的事情总会有那么一两件出人意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