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伊宁也不辩解,只低头含笑道:“我想去庙里上香,求佛祖保佑我父亲长命百岁……况且现在有阿元陪着我,又会有什么事呢。”
西门憬元似是轻笑了一下,道:“有我在,自然会护得你周全。”
她身段修长,眉目之间蕴着英气,凤眼隐威,丹唇含凛,容貌极美,不见丝毫女子的娇柔之态,一路骑马带着楚伊宁,很快就到了距离最近的一处庙宇。
入庙上香的人不少,楚伊宁容貌十分美丽,举止优雅娴静,直使得不少男子引目而望,但西门憬元一身白衣站在她身旁,那一股冷睥威睨的气势,生生令众人不敢靠近,让楚伊宁安安静静地跪在蒲团上拜过了菩萨,上了一柱香。
两人回府时,西门憬元一手执缰,一手环着楚伊宁的腰,忽然问道:“……方才你祝祷之时,可曾求过姻缘了。”
楚伊宁听了,微微红了脸,道:“你只管胡说呢。”
西门憬元垂目而笑,道:“你如今也已有十六,求一求姻缘,又能如何。”
楚伊宁红着脸道:“你比我还大一岁呢,要求,也是你先求才是。”
西门憬元微微一笑,说道:“……我已有心上人,还求神佛做什么。”
楚伊宁轻轻啊了一声,满是惊异:“是谁?”随即又笑道:“能得阿元青眼的,是什么男子?皇舅舅和西门叔叔可知道了么?”
西门憬元并没有回答她,只道:“坐稳了。”说罢,一夹马腹,朝着公主府方向加快了速度。
这一日天气晴朗,午后,楚伊宁斜靠在树下的一张春榻上,手中拿了银针,穿针走线,认真绣着一只秋香色的荷包,头上只简单挽着双云髻,一针一线地细细做着针线活儿,没用多久,就觉得似是有些春困,于是便暂时放下了手里的活计,在榻上躺了,想要休息一会儿。
不知过了多久,有人无声地在榻边坐了,楚伊宁此时还没有真正睡着,于是就慵然地慢慢转过身来,面向那人,睁开眼睛含笑道:“你怎么过来了……”
西门憬元穿着一身淡白衣裙,长长地曳在地上,裙摆上绣着层层叠叠的桃花,妍丽盈粉,软连如云,长发结成一束,神色间有淡淡的柔和,道:“怎么睡在这里。如今才是四月,你身子又不强健,仔细受了寒。”
楚伊宁笑着说道:“方才有些累……我下回再不这样了。”
她话刚说完,西门憬元就把她抱了起来,起身往房内走,道:“回房再睡。”
楚伊宁面上微窘,轻轻在对方怀里挣了一下:“我已经不是小孩子了,有手有脚的,你怎么还只管把我当孩子一样……”
西门憬元笑了一下,径直将少女抱进屋里,放到了床上:“你小时候,我不都是这样?说自己已经不是小孩子,但我也一直比你年纪大。”
楚伊宁看着她像从前那样,给自己脱了绣鞋,盖上纱被,不由得就恍惚觉得仿佛自己还是垂髫的年纪,因为身体不很好,所以事事都由眼前这个在当时也是孩子的人护着,尤其是在九岁的那一年,母亲由于难产,和肚子里的孩子一起没了,在那之后整整一年的时间,都是由这个人在身边陪着,无数次哭着从梦里惊醒,也都是蜷缩在对方的怀里才能渐渐重新入睡,在自己的心里,她无所不能,无论何时,都一直会庇护着自己……
西门憬元柔声道:“宁宁,你怎么哭了。”就见少女清丽的面容间已经无声无息地爬上了泪痕,眼圈微微红了。西门憬元从怀里拿出丝帕,给少女轻轻擦了泪水,道:“怎么了,是谁惹你不痛快么,还是方才在外面受了风,身上难受……宁宁,你只管告诉我。”
楚伊宁抱住了对方的手臂,用脸颊轻轻蹭着那柔滑的衣袖:“阿元,我想我母亲……”
西门憬元闻言,心下蓦地一软,将少女轻轻环住,用掌心缓缓抚摩着那单薄的脊背:“只要你过得平安喜乐,姑母才会安慰……宁宁,我总是在你身边的。”
楚伊宁靠在对方胸前,闻言,低低嗯了一声,西门憬元不愿见她难过,因此安慰了少女一阵之后,便不着痕迹地转开了话题,用手抚了抚对方的眉心,道:“你一哭,直把妆也晕化了,可不是像个花猫一般么。”
楚伊宁听了,不禁破涕为笑,拿绢子细细擦净了脸,道:“你只管取笑我。”
西门憬元抚摩了一下少女的头发,微笑道:“宁宁即便是花猫,也定然是最好看的那一只……我给你重新匀一匀面。”说罢,起身从妆台上取了几样东西,然后回到床前,为她在樱唇上点了殷粉的膏红,既而又用胭脂稍稍扑在少女的两颊上,形成健康的淡淡薄晕。
楚伊宁微微闭着眼睛,任由对方施为,西门憬元拈起一支胭脂软笔,想起当年第一次为只有十三岁的楚伊宁上妆时,手法又是笨拙,又是生硬,直把一张清丽的容颜画得十分可笑,就不禁心下温软一片,将用水湿润过的笔尖在一盒菱形的粉色胭脂上面蘸了蘸,然后就在楚伊宁的眉心之间勾勒出一朵完整的桃花形状,又稍加点缀,不过一时,就描出了一朵栩栩如生的新绽粉桃,绰约多姿,给少女平添了一分妩媚之色。
西门憬元轻轻将那刚绘好的桃花吹干,道:“人面桃花相映红……”将一面小镜拿到少女面前:“宁宁,你看。”
楚伊宁闻声睁开眼,往镜子里瞧了瞧,笑道:“从前寿阳公主在含章殿檐下小憩,有梅花落于眉间,拂拭不去,自此遂成梅花妆……如今却有憬元公主为我作桃花妆呢。”
西门憬元为她理一理发丝,柔声道:“这有什么稀奇,只要你愿意,我日日都可以给你上妆。”
楚伊宁哧地一声轻笑出声,道:“还说呢,阿元以前第一次给我描眉施脂时,可很不成样子呢。”
西门憬元亦笑,拿起眉笔在少女丁香结一般的眉毛上轻轻勾勒,就描出了两道雅致菲清的柳眉:“……后来我不就做得好了么。”
楚伊宁微微嗯了一声,随即就有些好奇地问道:“正是呢,我一直忘了问你,原本你根本不会做这个,可怎么只过了一个月,就成了巧手,竟比专门给我上妆的丫头还好?”
西门憬元毫不在意,轻描淡写地道:“那有什么难。我只日日拿自己练几回,自然就好了。”
楚伊宁一听,不由得微微怔了一下,她自然知道西门憬元生性就从来不爱调弄胭脂水粉这些寻常女子喜欢的物事,平日亦是素颜朝天,不施脂粉,却不想竟会只因这一点小事,就能为自己做到这等地步,不由得又是感怀,又是欢喜,眼圈亦有些红了,道:“阿元,这世上,便是你对我最好……”
西门憬元轻轻拍了一下少女的脸颊,柔声哄道:“我总是你表姐,怎么能不对你好?你和我从小就在一处,况且姑母临去前还嘱咐过我,让我照顾着你……我总是会一直护着你的。”
西门憬元身上没有脂粉香料的味道,只淡淡散发着仿佛是阳光和青草混和而成的干净气息,楚伊宁将脸埋在她怀里,轻轻道:“阿元,你给我讲一讲近来去过的地方罢,你曾经说的那些北国风光,江南婉约,这些风景如画,我虽没有亲眼看过,却也很想听一听……”
西门憬元微微笑了一下,自然不舍得拂逆她的这个小小的请求,因此便说道:“当然可以……你没有见过,那等天水一色的景况究竟是什么模样,飞仙岛置身于海中,坐着船去的时候,远远地就能够看见白云城……沙滩上的沙子像黄金一样,海浪打在礁石上面,有鸥鸟不时轻鸣……我冬天去西方的时候,那里飞雪漫天,我和祖父去打猎,有的地方,雪深得都淹过了马腹,到处都是银妆素裹,雪兔子会藏在雪下,只要远远看见雪层上有白烟冒出,就知道下面有兔子在呼吸,它一听见猎犬的叫声,就会一跳一跳地从雪下蹦出来逃走,却因为雪太深而跑不快,被猎犬很快就撵上,一口叼住脖子……地上的积雪又软又绵,枯枝上全都挂着水晶一样的冰凌,我和祖父骑着马出去一上午,就能带很多猎物回来,有狐狸,雪狼,甚至有时候还能遇见熊……”
楚伊宁听得入神,不由得接口问道:“我记得上回听你说过,玉教主已经过了八十岁了……这样,还和你一起去打猎吗?”
西门憬元笑着说道:“……不错,祖父确实已经年过八旬,可你若是见了他,定然是绝不会猜得到他的年纪的……就像我父亲和爹爹那般,你若从未见过他们,可会瞧出他们的年纪么。”
楚伊宁听了,不觉点了点头,轻轻嗯了一声,西门憬元继续娓娓说道:“春有百花秋有月,夏有凉风冬有雪……这世上有数不清的名山大川,如画风光,自然其间繁花如锦,丽色遍开,可若是要说风神毓峻,真正让人过目不忘的凌寒傲雪之姿,还是要数我爹的万梅山庄……你从来不会看过那样好的梅花,花开如海,如雪衬红,其间白梅胜雪似霜,红梅殷殷若血,每到这时,我爹就会拿出亲手酿的梅子酒,和父亲在树下对酌,有时候父亲还会乘兴舞剑,我偶尔在一旁看到,只觉举目所见,漫天潇然……”
西门憬元不知道自己究竟说了多久,渐渐地,怀里的少女已经睡熟了。西门憬元轻轻帮她躺好,用纱被盖严,少女长长的睫毛微卷,鬓发之间,薄得几乎透明的小小耳垂如同一片芙蓉石,上面戴着一只莲花形状的饰坠,水晶流苏静静垂在发丝里。西门憬元坐在她身边看了许久,半晌,才缓缓低下头去,在少女光洁的额头上轻轻一吻,窗外花飞满园,香飘如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