瑞王的眼底闪过一丝莫名的意味,随即就忽然笑了笑,道:“西门吹雪既然没有中药,那我方才从头至尾所做所说的一切,他却能一直在旁静观不曾出手,这又是为什么?”
景帝听见他这样问,于是就走到了西门吹雪的那张长案前,从上面拿起那只盛酒的金樽,将其递至瑞王眼前,淡然说道:“……因为这是朕,让他不要动。”
灯光下,黄金做成的精美酒樽闪耀着金灿灿的光芒,还残留着一点酒液的光滑樽底,赫然刻着八个清晰的小字:见机行事,静观其变!
--原来如此!
瑞王顿了顿,定定看着那工整的八个字,突然间,猛地笑了起来,道:“果然,父皇就是父皇……不过既然父皇已经有了准备,为何却不索性将皇兄酒壶里的酒,也提前换了呢?”
景帝沉默了一下,然后随意就将手里的金樽丢开,道:“……因为朕,要让你皇兄亲眼看见,朕的小儿子对自己的父亲和兄长,究竟要做出什么事情。”
景帝盯着瑞王的双眼,用一种冷冽到骨子里的语气,慢慢说道:“因为朕要让你皇兄亲眼看见,亲耳听见,他最维护疼宠的兄弟对他怀着什么样的心思,都能够做出什么大逆不道的事情,对父亲和哥哥,会做到什么地步……勾结藩王,密谋造反,逼宫自拥,软禁父兄,淫亵兄长……这一切,如果昭儿没有亲眼看见,听见,他怎么会相信,怎么愿意相信?”
外面夜色深沉,连风都似乎是停了下来,瑞王望着自己的父亲,忽然笑了起来,但那笑声中,却带着一股莫名的味道,几乎让瑞王笑得流下泪来:“……呵……原来如此……父皇原来什么事情都知道,什么事情都在你的掌握当中……儿臣果然还是差得远,差得远……”
景帝也不反驳,只那样看着小儿子,面无表情地道:“不错,朕什么都知道……包括你是老九的内应,这些朕都知道,不然你以为,自己怎么就会那么‘不经意’间发现了朕与先帝坠马一事有关?朕就是要让勖儿你给老九传去消息,不然他怎么有好的借口发兵起事,朕又怎么能名正言顺地,来拔去这个眼中钉?”瑞王顿了顿,既而微微笑着,道:“原来是这样……既是如此,那想必太平王之死,也是与父皇有关罢。”
景帝不置可否,算是默认了,道:“……朕已经在三日前暗中派人出城,持信物与朕手书一封,命驻守城外三十里处的虎营于今日晚间,调动一部分人手,秘密护驾……你麾下羽林军还未正式发动之际,就会被三万大军迎头围剿,如此,也不会惊扰京中百姓,引起动荡……想必你那羽林军此时,已然覆灭。”景帝说到此处,复又淡淡道:“朕已下令,钦监院司今夜一旦接到虎营送去的消息,就会即刻出动……勖儿,暗中依附你的那些官员,包括你母家一族,如今想必都已经收押进钦监院司,一个,也不会侥幸漏网。”
瑞王死死看着景帝,并没有沉默许久,然后便一字一句地问道:“父皇……为什么?你既然知道这些事情,何必还要让它发生?”
景帝仿佛是有些疲惫一般地用手扶了扶额头,道:“为什么……因为朕不允许这天下间有对朕怀有异心的军队,不允许这天下间有对朕怀有异心的大臣……朕是帝王,要的是完全的服从和忠诚。”他忽然放下扶在前额上的手,眼中现出冷厉的颜色,此时此刻,那完全是一个帝王才会有的,威严而冷酷的眼神:“……朕不需要有不忠于朕的人存在,所以,现在他们既然终于自己跳了出来,那么朕,就彻底清洗这朝堂上下,朕的江山,不需要任何暗中窥伺,怀有暗谋之人。”
瑞王面上似是渐渐有一丝苍白,轻笑道:“姜果然还是老的辣……父皇,原来这一切,不过都是父皇的谋划,儿臣只不过是一个棋子,一个帮父皇铲除太平王,肃清朝廷,把所有对皇权不够忠诚的人尽数除灭的棋子……”瑞王轻笑着,连身体都似乎是在微微颤抖,“为什么呢,父皇,我也是你的儿子,为什么要这么对我,为什么,要这样对勖膺?”
景帝微微喟叹了一声,沉默地看着小儿子,半晌之后,才缓缓说道:“勖儿,你是在怪朕么?如果你从来不曾做过这些事情,那朕,难道可以逼你这么做?”
便在此时,西门吹雪收回了手,叶孤城缓缓睁开双目,已然大致恢复了几分力道,瑞王看向兄长,既而惨然笑道:“父皇,勖膺莫非就当真那么不堪?就那么没有资格被父皇放在眼中?父皇疼爱皇兄如宝似玉,却弃勖膺如同敝履,可以随意利用,只有当一个棋子工具的用处!”
瑞王骤然嘶声吼道:“我不服!父皇,我不服!我也是您的儿子,为什么就要这样对我?皇兄可以做皇帝,为什么我就不行?都是您的亲生儿子,为什么我就却要这样?父皇太偏心了,太偏心了!”
“……住口!”景帝不知为何,陡然大怒,从喉间挤出极低沉的话语,挥手就欲狠狠掌掴小儿子,但那手掌却在距离瑞王只有一寸左右之时,被一只白若寒霜的手拦住了。
叶孤城挡住父亲欲要狠掴弟弟的举动,面上平冷如水,声音亦是依稀如同一湾冰结的溪水,道:“……父亲,不必如此。”
景帝看向长子,气道:“……这畜生做下这些混帐事情,你叫朕怎么能平得下气来!”说罢,重新直视着瑞王,半晌,终于缓缓收回了手掌,既而冷冷说道:“不错,朕对你皇兄,确实似是更偏爱一些,可对你,也一样有慈父之心!这皇位不是非要给你皇兄不可,其实若是给了你,又有什么不可以?即便是你皇兄,也并不看重这个位子,向来你看中的东西,他有几时不曾给你?”景帝说到这里,骤然间怒笑道:“可是朕不能把这个位子给你!你皇兄根本无心皇位,朕难道就当真不知道?可朕为什么当初一定要立他为太子,一定要让你皇兄坐上这把龙椅?的确,朕对昭儿偏疼一些,可也没有到这种地步,他向来在海外悠然自在,并不有心朝堂,朕难道不知道?朕难道就不愿意自己的儿子随心所欲,不受束缚?可是朕不能,朕不能不让他做天子,朕不能让你成为这天下的主子!你的心思,你皇兄从来不曾察觉,但知子莫若父,你是朕的儿子,朕怎么会毫不知情!”
景帝突然伸出手,指着身旁的长子,厉声对瑞王道:“如果让你做了皇帝,你皇兄会怎么样?你方才说过,‘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日后你成了天子,要什么不可得?你皇兄即便武功绝世,可他毕竟并非孑身一人,他南海的基业,甚至朕,南康,你三个妹子,这些都是他的心思,到时,你会怎么对他?朕若将皇位传与你,则你皇兄他日,必将被你囚为禁脔!”
景帝一甩衣袖,冷声喝道:“朕给过你机会!朕给过你机会,朕三日前说要设宴,宣布一件大事,你自然知道朕说的是要让位给你皇兄之事!朕做这些,不过是在试探罢了,如果你在今夜不曾有所动作,朕就会当作从来什么事情也没有!朕虽然提前做了这些布置,但朕却不想让这些布置派上用场,可你,却逼得朕不得不如此!”
瑞王定定看着景帝,一言不发,景帝的胸口微微起伏,半晌,才逐渐平复了情绪,冷声道:“你的一切都是朕给你的,因此朕也可以一夕之间,都收回来……你是朕的儿子,即便是做出这等事来,朕也不会杀你,但自此以后,也不想再看到你……朕会让人派船出海,送你去硫球,终其一生,你都不必再回中原了!”
此刻瑞王的眼神已经趋于平静,待景帝说完之后,便低低笑道:“父皇……”他没有再继续说下去,只是抬眼看向叶孤城,那眼睛里混乱着复杂不清的色泽,终究又都统统化做了一抹叹息般的怅然……
他微微翕动了一下嘴唇,莞尔一笑,淡淡开口道:“皇兄,其实我早就做好准备了,从与太平王暗中往来图谋的那一天起,我就准备好接受将来可能会有的失败……我没有把握自己一定可以成功,可是,无论如何,我也必须这么做,我一定要尽全力试一试,因为这是勖膺能够和皇兄在一起,唯一的机会……皇位有没有,其实不要紧,可是如果没有它,我就没有得到皇兄的可能,所以哪怕是押上身家性命,我也一定要搏上一回……”
瑞王微微叹息着,轻声笑道:“我提前就将憬元过继给了皇兄,便是为了这一天……一旦我失败了,她也不会受到影响和牵连,可以作为皇兄的女儿,一生都荣华富贵……”
青年说到这里,忽然恳求道:“皇兄,你可不可以再抱我一回?就像那年在破庙里一样,再抱着勖膺一次……”叶孤城看着瑞王此刻满面的希冀神色,沉默了一瞬之后,终于还是走了过去,既而矮下身来,伸手让坐在地上的瑞王靠在自己胸前。瑞王笑了笑,靠在兄长的怀里,道:“皇兄,勖膺知道错了……可是我,却永远也不会后悔这么做。”
一线细细的暗色猩红自青年的嘴角缓慢溢出,顺着白皙的肌肤一直蜿蜒而下,瑞王微微笑着,道:“皇兄,你还记不记得,当年勖膺第一次见你的时候?那晚下着大雨,皇兄一剑,堪堪削断了八根烛芯的顶端,却因速度之快,力道拿捏之精,仍短时间内停留在灯芯上,直到皇兄旋身返席之后,才颓然落进蜡油当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