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孤城无声走到近前,清冷的声音自西门吹雪身后传来:“……西门,你虽在看剑,却又仿佛是并非意在此处。”
西门吹雪也不回头,只看着剑身上倒映出来的清晰人影,直白而毫不迟疑地道:“……我看的,是你。”
叶孤城站在他身后,看着西门吹雪夜色一样漆黑的长发,闻言,虽是由于未曾想过西门吹雪会给出这样的答案,而稍微顿了一顿,但很快就略略弯了一下唇角,既而就说道:“……西门,你我搭一搭手,如何。”话音甫落,手中的长剑登时骤挽,一个起势,便快得仿佛有什么在剑尖处爆裂开来一般,将一道举重若轻的寒光直刺出去,直取西门吹雪的后心。
剑风拂面清风般铺天盖而来,西门吹雪蓦然翻腕,反手一剑,恰恰便不差分毫地截住了这一击,同时身形顺着这一股袭来的力道飘开,但见白衣翻飞,两人便立时从湖边直接掠至水面,一边足下翩然踏波,一边手上剑式互交。叶孤城轻功天下第一,轻身功夫毕竟胜过西门吹雪一筹,脚下使力,微点水面,猛然间便跃身半空,随即就如同鸥鸟搏浪一般,人剑合一,朝着下方的西门吹雪直刺下来。
西门吹雪迎剑而挡,却偏偏此刻脚下并非是平日里的地面,身形只稍稍这样一顿,便登时就觉足下一沉。叶孤城见状,这才想起眼下两人还在湖上,因此便疾速探出左手,就要扯住西门吹雪,让对方可以借力拔身而起。但这电光火石之间,叶孤城只这么瞬时一分神,西门吹雪收势不及,冰冷的剑锋就已经恰恰擦过了男人的左肩,叶孤城顿觉一痛,本能拧身避开,这样一番意外下来,两人撑持不住,登时就双双落入了水中。
二人虽是落水,却依旧没有罢手,仍在水中兀自翻斗不休,但叶孤城乍一入水之后,就仿佛是一尾腾浪的白鱼,而西门吹雪虽然也识水性,却也只是普通罢了,如何能及得上在海岛中居住了三十载的叶孤城,因此直至二人在水底闭气互搏已久,西门吹雪明显开始有些不支之时,叶孤城便揽住了他的腰,一面双唇相贴,为其渡气,一面分波蹈水,从湖底浮了上来。
简单沐浴之后,西门吹雪坐在床沿,一手拿着药粉,一手则托着一卷雪白的细纱,叶孤城坐在他身旁,上身赤裸着,左肩上留着一道约有两寸长的剑痕,伤口略有些深,正向外缓缓渗血。
西门吹雪眼中闪过一丝浓重的懊恼,既而低头轻轻用舌尖舐去那血迹,沉声道:“……抱歉。”
叶孤城毫不在意地看了一眼左臂,道:“不过是你我一时失手,况且,也只是小伤而已。”
西门吹雪打开手中的药瓶,将里面的药粉均匀洒在对方的伤口上,然后用裁成长条的细纱一圈圈精心裹缠住伤处。
叶孤城等对方帮自己处理妥当之后,便拿起放在一旁的中衣,想要穿上,西门吹雪按住他的手,道:“……我来。”随即就替叶孤城一件件穿好衣物,同时小心地注意不要碰到了男人的伤口。
叶孤城看着西门吹雪为自己整理衣物,那习惯持剑的手在系起衣带时,也是同样稳定而灵活。叶孤城的双眼看向正微微低首,替自己扣上腰带的男人,道:“今日既是休沐(古代官员放假),天气亦好,你我不如出去走走,如何。”
西门吹雪抬眼看了一下近在咫尺的人,当然不会拒绝对方这样颇为不错的提议,因此根本没有片刻的迟疑,只道:“……好。”
两人各自骑了一匹马,便出了府,昨夜的一阵如雾细雨已经看不出半点痕迹,二人信步由缰,策马徐行,渐渐地,两旁就开始林木森青,树影斑驳。
道旁开着些许杏花,此时人迹罕至,叶孤城道:“小楼一夜听春雨,深巷明朝卖杏花……西门,这杏花远远看去,若不仔细,几乎就要将其认作是一树梅花。”
西门吹雪骑在马上,与身旁的叶孤城并肩而行,仿佛就像是同乘着一匹马那般亲近,男子的发丝被风吹拂着,偶尔有一两绺打在他的脸上,柔软而清凉。西门吹雪无声地撩起男人的一缕黑发,轻嗅了一下那上面的熟悉气息:“……的确很像。”
没过多久,眼前就逐渐开阔,两人骑着马,趟过了一条蜿蜒的清澈小溪,前方隐隐有绿草如茵,花开遍地。叶孤城正与身旁的西门吹雪低声说笑之时,忽然间,西门吹雪座下的马匹一声低嘶,同时微微人立起来,西门吹雪眉眼不动,手上略一使力,便压制了下来,定睛看去,就见远处一匹体型矫健,神骏非常的棕马正朝这边望来,咴咴低叫了几声,西门吹雪所乘的那匹马虽然被背上的男人压制着,但却仍然还是停在原地刨了刨蹄子,直朝着那边看,明显躁动了起来。叶孤城见状,心中明了,于是就对身旁的人说道:“原来如此。西门……”
他话还不曾说完,就见西门吹雪忽然间翻身下马,同时将手中的缰绳一松,他座下的白马感觉到自己不再被束缚住之后,立即就兴奋地嘶鸣一声,扬开四蹄便跑了过去,片刻之后,两匹马就汇合到了一处,彼此头颈相蹭,挨挨擦擦地十分亲昵,不一时,就相傍着奔得远了。
叶孤城眼将两匹马消失在远处,不觉心下莞尔,朝着正站在地面上的西门吹雪伸出右手,道:“西门,上来罢。”
西门吹雪抬头看了马背上白衣隽朗,神色疏冥的男子,没有握住对方伸过来的手掌,只在目光中含出一丝柔和的意味,说道:“……不必。”说着,随手拉过缰绳,让叶孤城继续坐在马背上,自己则牵着马,沿着一路星星点点开着的野花,慢慢向前走去。
两人在一条清澈的河流边停了下来,让马在此饮水吃草。西门吹雪拴好了马,回过头时,就看见身边已经空无一人,叶孤城白衣兀然,正在不远处的河边掬水净面,西门吹雪走了过去,自己也在河里洗了手,然后递上一条雪白的锦帕,叶孤城伸手接过,擦净了脸上的水。
彼时天气十分晴朗,天空明洗如碧,有几朵白云悠悠飘浮其间,日光暖暖。叶孤城枕着自己的右臂,舒平了身躯,躺在散发着清新气息的草地上,半眯着狭长的深褐色眼眸,看着那有一列飞鸟徐徐经过的碧透天空。西门吹雪躺在男人身旁,只觉此刻似是天地之间,只剩下了他们两个人,分外静谧而安适,令人不禁全身都有了想要放松下来的迹象,他微微侧过头去,看着旁边的叶孤城,对方面上的神情虽然依旧没有任何变化,但气势却已经逐渐松融了下来,就连五官的线条,也仿佛是柔和了些许。
空气中有着花草沁人心脾的芬芳,叶孤城枕着自己的右手,长长的黑发铺在雪袖上,道:“天边来去云浅淡,半卷黄庭随手翻,兴致欣然一壶酒,偶来倦意枕肱眠……”
西门吹雪也不接话,只在唇边浮过一丝若有似无的笑意,陪着身畔的男子,就这么并排躺在绿油油的草地上,享受着这旷野之外,空怡而醉人的宁静。
笔尖蘸了墨,在雪白的宣纸上慢慢轻描细绘,青年小心地移动着笔,给画上的人点睛勾唇。
手腕一旋,就是大把的黑发淋漓,再勾勒几下,便有袍裾上垂落的湖白色腰带风曳飘转。半晌,青年终于放下了手中的笔,细细端详着画上的人,只见那人眉目轩然,风神昂萧,其间姿容神采之盛,实是一名伟岸得出奇的美男子,但青年只仔细打量了片刻之后,双眉便逐渐紧皱了起来,忽然间只将手中的画纸一揉,顿时就将这认真画了半天的图卷搓成了一个纸团,随手扔进了旁边专门用来装着废纸的小篓里。
“空有其形,不见神韵……”青年低低叹息了一声,在书案前坐了一会儿,然后忽然站起了身来,走到放在墙角的一架书橱前,伸手在上面某一处动作了几下,片刻之后,就听一声闷闷的沉响,随即青年面前就露出了一个暗格。
青年打开了暗格,从里面取出一支装帧精美的画轴,随着系在上面的红绳被解开,那画慢慢被人展平,就露出了上面画着的人。碧海云天之间,有人半身隐没在海面之下,腰部以上未着寸缕,凛然坦露在水面上,身型劲瘦流畅,毫无赘余,面容冷傲,神情冰冽,恍若神祗降临。那画卷看起来已有些年头,青年凝目而观,眼中流露出毫不掩饰的热切与希冀的迷醉色泽,以手轻轻抚摩着画上男人的轮廓,从菲薄的唇内,若有若无地逸出了几声低低的喟叹。
良久,青年才慢慢收起了画轴,放回到暗格当中,随即朝书房外面吩咐道:“给本王备马,本王要出府一趟。”话刚说完,外面就似是有人低低应了,青年系上披风,径直走出了房间。
户外的阳光明晃晃地耀眼至极,丰沛至极,铺天盖地的刺目暖光之下,大批的羽林军衣甲鲜明,手中执着的兵器铮亮生寒,正热火朝天地进行着操练,校场之上,一片喊杀声震天。
青年骑在马上,着一身云枣色的锦袍,身后的披风上有赤金龙纹,策马在校场间徐徐而行,巡查审观,面上神情淡淡,只是在黑黝黝的眼中,偶尔闪过一道精芒,身后则跟着几名身穿轻甲的将领,陪伴在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