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孤城闻言,暂时放下手中的奏章,以手支颊,目光看着不远处的人,锦袖微微堆下,隐约露出腕上一串鲜红的珠子,就仿佛是一挂殷红的血滴,李御史忽然挺着身子直直叩了个头,说道:“瑞王骄奢,于数年前受封王位至今,就已自户部等处多次借用银钱,而从未归还,臣既是身为中丞御史,就自有弹劾之责,还望殿下明鉴!”
叶孤城不置可否,淡淡道:“……依你之意,又当如何。”
李御史道:“还请太子殿下恕臣不敬之罪。”
叶孤城面色清冷无波,眼中空冥:“……孤赦你无罪。”
李御史跪伏在地,伸手将方才被叶孤城扔到他面前的表折拾起,双眼看向座上的男人,一字一句地说道:“满朝皆知,瑞王乃太子殿下爱弟,向来受太子维护,只是殿下既是监国,协理朝政,就自当万事公允,而不应以私心为念!”话毕,伏首谢罪,道:“臣言语无状,大胆逾越,请殿下恕罪。”
他虽向来性情庄直不阿,但毕竟叶孤城一贯禀性极其威肃,为人严恪之状早已深入人心,满朝上下无不敬畏,自己方才说的那一番话,已是颇为不敬了,他虽是并不后悔,却毕竟会隐隐有些忐忑,这也是人之常情。
大殿中寂静无声,半晌,才听见有一个窨厚的声音淡淡响起:“……让户部拟出清单呈上,三日之内,孤自会替瑞王将钱款补齐,李大人意下如何。”
李御史乍听之下,不由得愣了一刻,他也不是真正不识好歹之人,见叶孤城已经做到这般地步,替瑞王收拾了首尾,也算是给了自己交代,自己若再硬顶着不放,就当真是不知进退了,因此便忙道:“太子爷明鉴。”
叶孤城微微合上双目,将后脊靠在椅背上,道:“ ……下去罢。”
殿中静然无声,唯觉有淡淡的清凉之感,良久,有叶孤城贴身的侍卫进来,手中托着一只梓木小匣,方一进到殿内,就见叶孤城正放下了笔,站起身解开腰间围着的玉带,欲脱去身上繁冗层叠的外服。
叶孤城见有人进来,便一面解下腰带,一面问道:“……何事。”
侍卫上前,双手呈上木匣:“回爷的话,此物刚刚自府中送来,是北荥城方面飞鸽传书送回的线报。”
叶孤城拿过小匣,从里面取出一只小小的纸卷,于是就以手展开,稍稍浏览了一遍,看罢之后,神色间仍是没有丝毫改变,只重新围上了腰带,将衣饰略微理了一下,前去面见景帝。
叶孤城刚刚走至太和宫外,就听见里面传出啪啪的清脆碎裂声音,待到进了内殿,才看见原来是叶玄正蹲在地上,边上的彩陶大盘里铺着一层大个儿的核桃,手里拿着一把小金锤,正在砸核桃吃,身旁搁着一只碟子,里面放着砸好的核桃仁,景帝则歪在一张凉榻上,也不正式穿衣,只披了一件掐金云线绣着的九龙捧日衫子,笑眯眯地看着孙儿蹲在地上,认真砸核桃,见到叶孤城进来,便招一招手,笑道:“来得正好,朕今日才命人开了一坛经年的好酒,我儿既然来了,朕虽是知道你一般并不饮酒,可也应当偶尔陪朕一起,喝上两杯。”一面说着,就叫人去取了酒过来。
叶孤城听了,便也应了一声是,叶玄见父亲来了,便抬头高兴地道:“父亲和皇爷爷说话,孩儿给父亲和皇爷爷砸核桃吃。”说着,又重新低下头去,继续取了核桃敲碎。
叶孤城见他兴致勃勃地抡着小锤,一下一下地砸得认真,又把果仁细细剥净,额角已经泛上了一点潮意,便道:“……你若要吃,自有人收拾妥当,不必自己动手。”
叶玄听了,刚要仰起头答话,就忽然看见眼前现出一只手来,层层丝绣衣袂垂在光洁无尘的错金地面上,两根修长如竹的玉白手指一一在大盘里的核桃上捏过,只一眨眼的工夫,满盘的坚硬壳子就被捏得碎了,随即叶孤城就在景帝面前的一张椅子上坐了,陪景帝说话。
景帝笑道:“嗯,你这当爹的心疼了?朕的大孙子又不是贪嘴,是要亲手砸核桃给朕吃,他这个年纪就知道孝敬尊长,那也是难得。”
叶玄一边把盘子里的果仁剥净,一边也附和道:“孩儿不喜欢吃核桃,是给皇爷爷敲的呢。”说着,站起身来,把小碟里剥好的核桃仁端到景帝身旁的小几上,叶孤城见儿子孝顺,心中自然也是喜欢,便递给他一块绸帕,让他擦了额角的细汗,然后才道:“……玄儿,先出去。”
叶玄十分乖巧,听了这话,就知道父亲与祖父是有公事要谈,因此便自己出去玩了,景帝见他出门,便不忘叮嘱一句,道:“今日外面热,拣荫凉的地方玩。”说罢,唤人将地上收拾干净,不一时,酒也送了上来,景帝一面从碟子里取了核桃吃了,一面说道:“今日朕一早醒来,有些头痛身乏,便不曾上朝……可是朝中有事?”
叶孤城从袖里拿出一只小小的纸卷,递了上去,景帝展开一看,渐渐面上便现出一丝莫名的意味,半晌,才淡淡道:“老九……”话只说了一半,便打住了,动手替自己斟了杯酒,道:“昭儿,你也尝尝这酒。”
叶孤城亦自倒了一杯品了,景帝慢慢喝了一口杯中呈现着蜂蜜色泽的酒汁,说道:“你所料不错,老九他这一次,毕竟是躲不过的。”
叶孤城神色平静,手中拈着玉杯,道:“……太平王此次既是亲率大军南下,如今有此结果,自然便在意料当中。”
景帝的目光注视着杯中的美酒:“唐太宗一代英主,一生功绩何等显赫,却仍是背着杀兄逼父的名声,史书上也要永世留下重重一笔……”景帝说着,将视线往摊开在小几间的纸条上一扫,在上面写着心梗骤塞四字上停留了一瞬,而后才微微垂目一笑,道:“老九乃是谋反的不赦大罪,放在哪一个帝王身上,都不可能饶他性命,日后朕胜了,自然也要如此,可即便他是乱臣贼子,但朕杀他之后,却必然仍旧会有杀弟不悌(没有兄弟之情)这种名声……如今只有老九他这样心梗骤塞而亡,且又在两军众目睽睽之下,十数万人亲眼所见,天下间才会皆知与朕无干,朕,没有亲手戕害兄弟。”景帝说到这里,忽然笑了一下,将那杯中的酒一饮而尽:“不过这也只是旁人看到的罢了,朕与你,却是最清楚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的。”
“朕给过他选择的机会,但他却没有把握住,因此老九的性命,从他起兵的那一天起,就已经被他自己断送了。”
第310章 布局
天光滟媚,廊外养着的相思鸟轻鸣啁啾,窗户微微开启着,风中送来春日里浓郁的花香。
方一醒来,即便是合着双目,也能够感觉得到殿中此时日光潋妍,洒落了一地明晃晃的碎金,西门吹雪没有睁开眼睛,只是习惯性地微微翻了个身,同时用手臂去揽向身旁,却只抱了个空,左手碰到了身下清凉丝滑的褥面,上面凉习习地十分柔软而舒适,但却并没有人身上的温度,同时由于这样忽然翻过身来,因此只将腰下牵扯得隐隐作痛。西门吹雪这才完全清醒了过来,睁开双目,想起这已经不是清晨刚刚起身的时候,叶孤城早已不在他身边了。
正重新静静合上眼时,不久之后,却听见一个淡徊清冽的声音低低道:“……西门,在睡么。”声音极低,似是怕吵醒了床内的人,同时只听床幔上点缀着的流苏叮叮细响,一截雪白的指尖缓缓掀开七宝攒金丝帐帘,叶孤城站在床前,身后是明晃晃的日光,见床上的人正睁开了双目看着自己,便微微缓下了眉宇之间的线条,道:“……西门,眼下可是好些了。”
西门吹雪微微抬起了手,轻握住了对方凉滑的掌心,“……我无事。”
叶孤城听他这样说,便放开了帐子,自己在床边坐了下来,西门吹雪随口问道:“……什么时辰了。”
一开口,平日里冷冽的声音当中,就几不可闻地掺上了一丝沉哑,叶孤城此时早已换过了家常的衣物,紧韧的腰线收束在缠带间,轻轻脱开西门吹雪握住自己右手的手掌,然后便拿起了一把放在枕边的象牙骨柄扇子,替西门吹雪轻轻扇动了起来:“……再有不到一个时辰,就到了傍晚。”
凉爽的柔风轻拂在面庞之上,西门吹雪捉住叶孤城的另一只手,放在了自己的脸颊上,享受着那掌心间的清凉:“……你也躺一阵?”
叶孤城摇了一下头:“……不用,你休息就好。”
由于今日身上有些不适,不宜多动,因此西门吹雪一整日都不曾出过内殿,就连身上,也只是披着一件荔白色的里衫,叶孤城的手指分别抚在西门吹雪腰间的两侧,手法精妙地抚上几处穴位,虽然不能真正消除对方身上的痛楚,但却可以多少缓解一下西门吹雪此刻的不适。
叶孤城温言道:“这样,可是会好些。”西门吹雪微微应了一声,叶孤城低头在他眉心上印了一个吻,说道:“……西门,你且合上眼睛歇着,我念些书给你听,可好。”说着,从枕头下取出一本已经看过大半的书册,一页页地翻开来,拣了些有趣的野史逸闻,或是几样笑话,低声念给西门吹雪听。殿中一时间安静极了,只听见低低的诵读声,末了,叶孤城掩上书卷,顿了片刻,忽然说道:“……今天有江全从北荥城方面传来的消息,太平王昨日身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