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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诚]情寄 (清和润夏)


  做得两只手伤痕累累。
  这种希绪弗斯式的自虐一直持续到十月份。重庆给方孟韦找了份事做:跟着崔中石去上海的横滨正金银行。重庆和日占区的生意做起来了,流水一般走日本正金银行。具体事情方孟韦管不着,他只负责崔中石的安全。
  于是方孟韦抱着一大把竹篾竹条上了飞机。
  他修长的手指上全是刚愈合的未愈合的细小伤口。崔中石温和地看着他无尽的重复。
  “伯禽特别喜欢那只圆燕,挂在房里,谁都不准动,他妈妈都不行的。”
  方孟韦垂着眼睛盯着手里的活。飞机穿越云层,小窗外透出更为清澈的阳光,在他浓厚的睫毛上涂了一层金线。
  “我回去再给他扎个别的。”
  “以前伯禽跟我嚷嚷,我还不信。孟韦你竟然有这个手艺。”
  方孟韦的手指被竹篾划了一下,沁出血丝。他毫不在意,血丝染了竹篾:“无聊的时候跟人学的。”
  方步亭跟崔中石讲过。方孟韦从小放风筝就与众不同,放得高高的,风筝线绷得像刀片,然后一剪刀剪了线,就那么看着风筝失了控打着滚冲出天边。
  “孟韦做的风筝都能飞很高。伯禽自己去买的风筝很多都放不起来。”
  “当然……能飞。”方孟韦攥着手里的风筝骨架,他想做出一只鹰,这只鹰飞出去,冲出去,撒着欢儿发着狂,挣脱束缚飞得再也不见。
  崔中石一行人到达上海。
  方孟韦愣愣地仰头看着。到达时已经傍晚,暮霭沉沉,空气里有浓郁的植物的清香。从机场到外滩还要坐车,崔中石轻声道:“孟韦,上车了。你在看什么?”
  方孟韦低声道:“崔叔,你听,轰炸声。”
  崔中石心里一酸,叹了口气:“没有的,孟韦,没有轰炸的。”
  到达外滩时正金银行下班了。崔中石一行住进汇中饭店,等待明天面见正金银行的负责人。正金银行迎接人员是个会讲中文的日本人,对崔中石倒是很热情。方孟韦冷着脸冷着心,从头到尾一句话没有。等日方人员离开,崔中石道:“孟韦,心里烦闷,就上街走走吧。上海是崔叔的家乡,崔叔保证,上海是很好的,真的。”
  方孟韦放下风筝骨,强笑:“崔叔,你是不是想说‘老灵呃的’?”
  崔中石微笑:“灵不灵,自己去看嘛。”
  荣石沿着外滩漫无目的闲逛。整个中国,能比较宽容地对待商业的只有上海,因为上海不全是中国的。他来收粗布,纯棉线粗布。需求量很大,在上海一时很难凑齐,而且会被盘问。荣石心烦意乱。外滩是真正的“夜上海”,景致不错,他看不进去。哪边在放新出的歌,婉转情致的女声吟唱着,声线顺着夜风吹散到远方。
  “浮云散……”
  荣石叼着雪茄,双手插兜,抬头看了看天。不知道怎么回事浮云真散了,月亮悬着,柔和冰冷地亮着。
  “明月照人来……”
  荣石低下头,突然看见麦加利银行大楼的后面拐出一个瘦高的人影,披着月色,沿着外滩,向他走来。
  哎哟卧槽。荣石拿下雪茄,瞪着眼看那目中含月的人越走越近,心中高声赞美:上海这地方,真他妈灵啊!
  
  第31章 一只鹰
  
  霓虹灯,人群,黄浦江上的游船,忽然全都远了。
  年轻的军官站在月光下,上海滩的喧嚣遽然沉寂下去,怕惊扰了一个清辉中的美梦。
  荣石的美梦。
  他第一次看方孟韦穿制服。领带,皮靴,帽檐下的眼睛,含着阴影的嘴唇。荣石把雪茄塞回嘴里叼着,双手插兜,笑起来。
  穿军装是这个小样啊。这他妈扎古的。
  方孟韦看着荣石。荣石穿着普通卡其夹克,一脸疲惫。打扮很随意,头发上也没有发胶,被江风吹得搭在眼眉上,遮盖了一身的锐利之意。荣石抓抓后脑勺,左顾右盼不知所措,最后决定抬高视线盯着方孟韦的帽徽看:“哟,遇见了。”
  方孟韦站在夜色里,平静地看着他。
  “我……在法新界有地方。你……要不要跟我回家?”荣石盯着方孟韦的帽徽,无意识踮了一下脚。
  方孟韦站在他对面,微微一笑:“好啊。”
  荣石在上海的车是辆凯旋跑车。方孟韦伸出一根手指划了一下标致致的光滑如镜的车身,轻轻念道:“Triumph.”他转脸看荣石:“比北平那个还好啊。”
  荣石踢了一个不存在的石子:“这帮洋鬼子眼睛长在头顶上,没有一辆好车一个好地址,人压根不跟你说话。”他自己也乐:“哦,今天没下雨。”
  荣石开着车拉着方孟韦离开外滩,一路往西走。荣石听见旁边方孟韦浅浅的呼吸声,绒绒地刷在他心上——痒。微微的痒,溶入血液,在血管里奔涌,冲刷进大脑,发麻,发紧。
  荣石攥紧方向盘。
  方孟韦似乎无知无觉,坐在一边,用胳膊撑着头,仿佛还是四月的北平,乍暖还寒,捉摸不定。
  荣石不敢往旁边看。
  法新界别墅区是挤不进上流外侨领地的上海新贵们开拓出来的地盘,煞煞齐一片片的小洋房,比欧洲还欧洲。荣石的小楼立在这一片里,精巧雅致。方孟韦下车,站在门前看着。小院不大,只够种几株花。铁艺扭丝花园门,也就方孟韦两臂长。比较北平一致讲究的老礼儿上的“大格局”,上海要求的是实用性,整齐划一齐头并进,工业上的美学。
  荣石停了车,领着方孟韦走进小楼。两层的小楼,一楼整层的客厅,奢华的欧风装潢,吊灯沙发地毯座钟,大落地窗。方孟韦到处打量,荣石在他身后关了门,柔润的门锁咯噔一声锁住。
  方孟韦往客厅方向走了一步,忽然被身后的荣石拉住臂弯。
  “孟韦,你现在马上就走还来得及。”
  方孟韦笑了一声。
  嘲笑的意思荣石当然听得出来。
  方孟韦脱了靴子,踩了踩厚实的土耳其地毯。荣石还想说什么,方孟韦回头就是一拳。荣石本能反应地伸手抓住方孟韦的右手腕,腿一拌,两人摔进地毯。荣石锁着方孟韦的脖子,看见他眼中清亮亮的月色。
  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月色太好了。
  似乎快十五了?
  ——一川夜月光流渚。
  荣石叹气……小小鹿,跑不了了。
  方孟韦躺在地毯上,落地窗外的月光泼下来,他痴迷地伸手去接。纤细修长的手指轻轻一点,他整个人浸在光华中。皮肤如沉浮的瓷,眼睛里有粼粼的,古井的光。
  荣石看见他手指上布满的细微伤口。他捏住他的手指,可是一句话讲不出来。荣石急得额角沁汗,发泄地一捶地,伸手解开方孟韦的领带。方孟韦抿了抿嘴唇。
  荣石把领带缚在眼睛上,眼前一片黑暗。他脸上感到了一点凉……方孟韦的手指。
  方孟韦用指尖轻轻抚摸荣石大理石雕像一样的脸。当初柿子树上,春光里缠着眼睛看不到方向的男人。荣石什么也看不见,略微歪着头,霸道惯了的神情里有了些微末的惶恐。方孟韦的食指划过荣石的额头,缠着领带的眼睛,鼻梁,嘴唇。荣石一把抓住他的右手,摸来摸去又捞住他的左手,把两只手往自己的胸膛一按:“我一直觉得你的手凉,太凉了。这样……能焐热吗?能吗?”
  方孟韦感觉到荣石的心跳。跳得很剧烈,汹涌的情无法宣泄。方孟韦抽出双手,支起上半身,吻住不知所措的荣石的嘴唇。
  荣石双手搂着方孟韦,很仔细地亲吻他。柔软的触感,梦里小小鹿叼住手指的触感。
  荣石把方孟韦放在地毯上。
  “这是……你的眼睛。好看极了。仔细想想,我在北平的花园外面看见你……看见你的眼睛,居高临下那么骄傲,当时我脑子里就剩你这对眼睛了……嘿嘿……”
  荣石的手指轻轻抚摸方孟韦的面颊,抚过鼻梁,嘴唇,顺着下颌到了脖子。肩膀,在胸前顿了顿。
  荣石解开了第一枚扣子。第二枚,第三枚。他眼前什么都看不见,他看不见方孟韦的表情,所以有犹豫。
  脸上又有一点凉意。
  方孟韦的手指。
  他也在摸他。
  “我梦见过一场大雪,非常非常大的大雪,也许是东北的雪。”方孟韦轻轻道:“铺天盖地……”
  荣石不再迟疑。
  方孟韦平静地看着窗外的月,微微眯了眯眼。
  荣石手上有茧。渺茫的火星从他手上蔓延,烧灼,烧得方孟韦微微蹙眉。他猛地攥住长绒地毯,呼吸急促灼热起来,眼前的月光炸裂成光亮的碎屑,随着风旋转飞舞,化成漫天大雪。一时又成了幼年时的风筝,被风顶着,顶着,往高处顶,顶得扯着风筝线尖尖细细挑上天边,绷得紧紧的,像锋利的刀刃,风夹缠着纸鸢,那一线神经被拽到极限,极限,顷刻挣断——方孟韦喘息中带出一声轻哼——纸鸢失控了。
  方孟韦迷茫中感觉到那只虎覆上他。结实强悍,热而温暖。天上飘着的雪全部燃烧起来,纸鸢在烧着的雪中横冲直撞,往上飞,拖着断掉的线被风顶着,纵情快乐地被顶上云霄,卒然坠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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