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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诚]情寄 (清和润夏)


  李熏然脱大衣:“吃过了。你忙吧。”
  凌远在书房里忙到半夜,终于写完报告,出来一看,客厅餐厅的灯都关着。熏然已经躺下了,床头的小灯没关,朦朦的光线暖暖一团映着他的脸。李熏然一只手悬在床外面,地上掉了帧照片,大概入睡之前一直拿着看。凌远捡起照片,霎时也被震撼了。
  命运另一端的熏然——不,不对,不是熏然。凌远眯着眼仔细观察照片,这应该不是P的,因为照片上的人的神情姿态和熏然完全不同。熏然脸上从来没有露出过这种近似凄怆的冷峻。
  李熏然到底还是醒了,困倦让他的笑容非常柔软:“敲完啦?”
  凌远一直半蹲在他身边,借着床头灯观察相片。李熏然一叫,他才反应过来蹲时间长了,脚麻得扎痒。凌远坐下来,有点好奇:“你从哪儿弄来的?”
  李熏然在他的腰上蹭脸:“我新照的艺术照。”
  “不要闹。”
  “难道那不是我?一模一样。”
  “这当然不是你,这是谁?”
  李熏然叹气:“好吧,不是我。我让技术鉴定帮忙看了一下,的确是几十年的老照片了。民国三十七年,一九四八年。不是P的,不是恶作剧。惊奇吧。”
  凌远把照片放在床头柜上。这张照片让他不是很舒服,似乎是一种茫茫虚无的提醒。
  “你从哪儿弄的。”
  “费解他爸淘旧书扒拉出来的。大家说看着很吓人。我不觉得啊,是个巧合吧。”
  “旧书?干不干净?起来去洗个手再睡,以后这种玩意儿就别拿上床了。”
  李熏然哎哟一声:“凌院长你怎么这么讲究……那个笔记本干净着呢,我跟你说现在买不到用料那么实诚做工那么精细的好玩意儿了。虽然泡过水,我觉得根据笔迹划痕把内容都还原出来应该不难。上面有句话挺好玩儿的说遇上个结巴……”
  凌远一听,身上所有毛孔都过了一下电:“泡过水?旧本子还泡过水?赶紧的去给我洗手,洗手液一遍肥皂两遍,认真搓洗,我警告你以后你不管拿到什么证物全都不准带回家!”
  李熏然被凌远抓着手腕拖起来,嘟嘟囔囔趿着拖鞋去洗手:“你怎么越来越多讲究了?那又不是证物。”
  凌远两根手指拈着旧照片放到鞋柜上:“我放客厅鞋柜上了。”
  李熏然洗了手,哈欠连天回卧室倒下。
  晚上李熏然做了个梦。梦见隔着云雾站着一个人。那也是个警察,细瘦高挑,穿着类似军装的黑蓝制服。檐帽武装带,白手套高筒靴。他神色郁郁,蹙着眉,整个人像经年的笔墨,浓得化不开的情意,都在岁月的浸染里洇透消散。
  你到底,是谁呀。
  
  第2章 一个人
  
  民国三十三年 三月 十五
  自离开重庆,已有数天。北平气温有所升,但人心寒凉。
  李熏然没事就翻翻牛皮本。板结的部分他并不敢强撕,只是先捡着零散能翻开有字迹的几页读。皮本厚如砖头,它曾经的主人字迹清秀刚正,整整齐齐地把每一页正反面都写了。有时一天只记一句话,有时写满好几页。李熏然总是很羡慕写字好的人。他自己的字虽然说得上工整简洁,也仅仅是工整简洁。无骨无神,现在的人谁还讲究那么多。
  “人心寒凉”之后跟着“重庆”两个字,再往后的看不清楚。不知道用的是什么钢笔墨水,发黄的纸面上每一笔都是仲夏之夜有月亮时天空的颜色——泛着溶溶月色的古旧的蓝。
  重庆……
  李熏然拿着手机上网查。一九四四年三月十五日,北平,没有发生什么事情。重庆……重庆倒是有。民国三十三年,一九四四年,三月十五日,重庆米价破四千圆。一年以前政府还搞了个限价令,那会儿才五百二十圆。
  李熏然咋舌,这让人怎么活。
  “没法儿活了。”荣石穿着布裤布褂,拿把大扇子狂扇:“太热了,这才三月,怎么这么热?”
  索杰端了杯茶过来:“东家,有点烫。”
  荣石接过茶杯,心满意足地啜着,喝得一脑门子汗,索杰看他喝那么烫的茶,暗地里呲牙咧嘴。
  “重庆米价又涨了。两年以前美国就开始援华运物资,滇缅公路被切了,就用飞机飞驼峰,摔死多少人,两年下来援出这么个结果。”荣石灌了热茶,长吁一口气:“援助物资都去哪儿了?”
  索杰笑笑。
  承德属于“满洲国”的特别行政区。日本人聪明,划地盘也得留个通往中国腹地的关口,现在这个“关口”就是承德。民国三十二年的开罗宣言带蒋校长玩,要求日本无条件投降,不承认伪满洲国。要求是这么要求的,“满洲国”的人该怎么活还是怎么活。一等的日本人,末等的中国人,看上去没什么变化。
  索杰却觉得自己像站在一艘惊涛骇浪中的破船上。
  荣石自己又倒了杯热茶。
  日本败局已定,荣石现在在想日本滚蛋以后的事情。
  “麻烦还在后面。”荣石微微眯起眼睛:“等着吧。”
  索杰微微躬身,刚想出去,荣石叫住他:“你去没去过北平。”
  “没有。”
  “山炮,就没出过热河的地界儿吧。”
  “……嗯。”
  “过两天,去趟北平。”
  “东家,去北平干什么?”
  “干什么?都要内讧了,你不屯点干粮?”
  谢木兰刚洗了头,长长的发丝披散着,像个丝披肩一样。她跑下楼,发尾跟着她的动作左右晃荡,水汽带着洗头膏的香味被甩了出去。谢木兰跑到大门口,不知道说了什么,似乎是她同学,约她出去玩。她刚从重庆到北平,朋友稀少而珍贵。四五个少女结伴等在她的家门口,这让她雀跃。
  “你们等着,我去跟小哥说一说。”
  午后的阳光热热地烘着,方家新剪的草坪被烘出干松松一团团青茶的味道。少女们脸颊被晒得略发红,眼睛亮亮地互相打闹——
  “你有没有见过木兰的小哥?”
  “见过见过,远远地看了一眼。”
  “他看见你了吗?”
  “你问她?她吓得躲起来了!”
  “他当时看过来了!他看你,你不躲?讨厌!”
  谢木兰提着长裙跑上楼,家里簇新的实木楼梯被她踏出噔噔的节奏。她活泼地敲了敲二楼的房门:“小哥,你在不在?我同学找我玩,我出去一下哦!跟大爸和我爸说,不要等我吃晚饭了。”
  谢木兰飞快地交代完,转身想跑,身后的门被打开:“你去哪儿?”
  谢木兰很泄气:“跟同学去看电影,看完我们去吃冰激凌。”
  开门的是个瘦高的男子。白衣白裤,穿着严谨整洁。衬衣扣子一路扣到最上面,一丝差错都没有。按年龄算,他十九岁,还是少年,可沉郁的气质让他看起来已经是个可靠的男人。十九岁进中央党部,任三青团书记长,他不得不老成。
  谢木兰不想提他那个三青团,自从来了北平,没正眼跟方孟韦说过一句话。方孟韦抓着门把手,眉头又蹙起来:“姑爹让我看着你。”
  谢木兰做了个看天的鬼脸:“我不会出事啦。小哥,我好不容易才结交了几个好朋友,你行行好?”
  方孟韦抿着嘴,瞪着黑白分明的圆眼睛。这双眼睛有点让他吃亏,过于明亮和纯净,并不像党政泥潭里打滚儿的。他抽抽鼻子,木兰头发上的香气缭绕起来,让他有些焦虑。
  谢木兰可爱地笑笑:“就这样说定了。”她怕方孟韦变卦,飞快地跑走。转身时发丝拂过了方孟韦的手,方孟韦像挨扎了一样吓一跳。
  谢木兰噔噔噔跑下楼,方孟韦想起来什么,冲到栏杆前俯着身子喊:“钱够吗?”
  “够啦够啦啰嗦死了。”
  谢木兰奔出大厅,方孟韦还想说话,思绪一乱全拥塞在嘴里,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他刚才在屋里翻飞行队的阵亡名单。
  三青团的书记长,他还是可以以权谋点私的。飞行运输大队为了运送物资,需要飞越被炸断的滇缅公路。航线沿途群山起伏,所以叫“驼峰航线”。除了日军的空军,天气也十分恶劣。霜冻,冰雹,强气流,摔碎的飞机残骸几乎铺了一路。方孟韦每次都能最快搞到飞行大队的牺牲名单,攥着拳头挨个在心里默念那些名字。
  他真的害怕看见那三个字。
  这样钝刀割肉的折磨他每隔一段时间就要来一次。这次没有,那就要在忐忑惊慌中等待下一次名单的到来。下次没有,那下下次呢?
  方孟韦坐在窗前,呆呆地看着窗纱迎着风飘起。
  方家的主人只有方孟韦在家。佣人们知道他喜静,没事绝对不弄出声响。庞然大物似的方家大宅倏地被扔进深海,静谧无声中强大的水压四面八方汹涌而至。
  “哦,这就是方行长家?”荣石戴着个墨镜,手臂上搭着西装,衬衣扣子解了俩,袖子也挽着。他胸膛肩膀手臂生得好,有种大开大合的力量美感,所以这样衣冠不整,竟然也不讨人厌。
  “应该吧。我们今天拜会他吗?”索杰在后面提着箱子,也戴着副墨镜。他还是不习惯墨镜,用手指上下推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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