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果然又下雨了呢……
第五十二章
之后周泽楷又见了叶修八次，眼睁睁看着他越来越消沉——虽然对叶修而言他是逐渐从时间线的悲伤中走出——在第八次见面的时候，他甚至都从对方口中直接得知了下次见面即是叶修答应不再试图修改时间线的时候。
时间线是那么清晰明了，他对未来的每一步都已经有数。
可纵使做好了心理准备，当看见在为他们的时间线反复折腾的叶修之时，周泽楷还是觉得自己五脏六腑都灼烧了起来。他知道自己见到的叶修会越来越年轻，会越来越不像最初他爱上的那个男人——没有人会千年之间无任何变化，就连周泽楷自己都能清楚感受到时间在自己身上留下的雕琢痕迹——但就如同叶修所说的，看着对方变得越来越青涩稚嫩，只会更加爱他，可是……
可是这个叶修，对周泽楷来说无疑陌生到觉得可怕。
他就像是一头被逼到绝境的狼，裹挟着冰冷夜风，下一刻就要用利爪将整个世界都撕扯成碎片然后再一口吞下。他坐在君莫笑的门口，一条腿屈起，胳膊放在膝盖上，一双眼睛直直地看过来，仿佛能看出一些隐匿极深的线索，又仿佛在思考从哪里下口一般，最好将周泽楷的灵魂都揪出来仔细打量，要是做不到那么同归于尽也是一个极好的结局。
“……你多大？”
他哑着嗓子开口。
“七百二十九。”
叶修闭了下眼，格外用力，这一下眉头都紧了紧，如同这道眼帘能阻止残酷的世界在眼前叫嚣。待再睁开眼，他没说一个字，也没有看周泽楷，只是走进君莫笑并重重将门关上。
周泽楷有君莫笑的钥匙，自己的塔迪斯也就停在身后，但他没有进去，也没有反身回去，只是靠着这扇紧闭的门坐了下来。身下的草地有些潮，还有些扎，克周泽楷丝毫没有在意，他只是微微抬了眼，看几只张开双翼的翼龙从头顶掠过。
太热了。
他扯开了领口。
大概是白垩纪的二氧化碳浓度有些高，他觉得自己有点喘不过气来。
就这么过了大约一个小时，身后的门终于被从里面打开了，那一瞬间倚着门的周泽楷差点栽进去，却被一只手扶住了。那只手在周泽楷被汗水浸湿了一片的背上用了下力，便立刻脱离，周泽楷感觉到身后的人站远了几步，在示意他进来。
周泽楷无言地站起。
“……你赢了，十连胜。”
眼前的叶修面容平静，周泽楷不知道在过去的那一小时里他关着门究竟干了些什么，又做了哪些心理建设，至少现在在他身上找不出一丝波澜。
周泽楷亲眼目睹了一座喷薄火山的死亡。
“在和我打赌的时候你就已经经历了这一天，已经知道了底牌的庄家，任何赌徒都只有一败涂地的份吧？”叶修在通向驾驶台的台阶上坐了下来，“我也是，明明也知道底牌是怎样的，没赢面，却不仅不弃牌还一路跟到底，实在是太蠢了……你知道我在这呆了多久吗？”
周泽楷没有答话。
“三十六年。”
“我就一直在这里，哪里也没去。之前我试了各种方法，在时间中来来回回跨度那么大，想着都到这份上了总会碰到个年纪在增加的你吧？哪怕一次都好，一次。然而并没有，你的年龄一直在变小。最后我想着，既然一见面就是年轻的你我改不过来了，那么不见面也算是把时间线改了吧？恐龙这种东西对我们来说没什么稀奇的毕竟无论是一起还是各自都看过好几回了，我觉得这种地方你应该不会来，结果……呵。”叶修嘲弄地一笑，“到头来还是躲不过去。”
所以荣耀的人才总是抱怨他们前前后后跳个不停，昨天和今天见的他们甚至会差上几百岁的年龄吗？
周泽楷垂下了眼。
“……你放心，我输了就不会抵赖——之后我不会再做无谓的尝试了。”叶修用手撑着额头，将那双眼睛拢在了阴影之下，“下次见面我会忘掉这些的，给我点时间就好。”
——我知道。
周泽楷终于迈开了步子，他一步步走上台阶，然后在叶修面前站定，用一种很轻很轻的力道环住了对方。
“……你赢了，可是你也不开心。”怀里的人发出闷闷的声音。
“当然。”
他哪里会开心，他觉得自己的心是真的已经碎了——哪怕这话听起来实在是矫情，可周泽楷切切实实是这样的感受。他还知道这只是一个开始，那些碎片再也没有拼回去的一天，它们会被渐渐碾碎，连原本的形状都分辨不了。
“……我只是想和你在一起而已。”
“嗯。”
“你说分开之后，我要用多长时间才会忘掉你？一万年够不够？”
“你不会。”
“呵呵，说得就跟你知道一样，你又见不到分开后的我。”
周泽楷在叶修头顶轻轻吻了一下。
“你不会。”
“……你还真是不会安慰人啊。”叶修突然低低地笑了起来，“明明是这么难过的事情，为什么我反而还觉得有点高兴？”
“……我也是。”
——是啊，我也想知道，为什么这么悲伤的时候，我还是会想到你做这些恰恰是因为你深爱着我，然后感到喜悦？当一个人想同时想大哭与大笑的时候，究竟该用上哪种表情？这样的两个极端真的不会把一个人硬生生撕扯开来吗？
——当初你是怎么熬过来的呢？
周泽楷在心里问道。
——我好像连第一天都受不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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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们看到地上那堆灰了吗？你们谁能认出来那是我的心脏？
第五十三章
是的，他爱的那个叶修，总是从容不迫，在唇角扬起戏谑弧度之时一切危机都能化解，又温柔包容如能纳百川的汪洋，纵使对着自己开一枪也干脆果决，流露出再多疼痛也能在瞬间抹去仿佛方才的一切都不过幻象。
而现在他拥抱住的这个男人，还没有那么强大。或者说是他的外壳已经被击碎，还没能长出新的、更坚定如铁的，只能将那伤痕累累的柔软之处全部都袒露在外——周泽楷甚至怀疑自己环住他背的手摸到了伤口，有温热粘稠的血液滑过他的指缝。
如果叶修刚刚打过一场仗，那么无疑他一败涂地。
怎么会有谁将他的叶修变成这样，这不是他。周泽楷想如此嘶吼，叫命运把他爱着的那个男人还给他。可他又无比清醒地认识到，这个人就是叶修，虽然脆弱但依旧是叶修——纵使现在垮到了泥水里，却依然可以爬起来，将内心武装得更加强大的叶修。
未来，过去，将来，都是他的叶修。
是经历了这样的痛，依旧要和他在一起，向他求婚，也答应了他的求婚的叶修。
没有人生来坚强。而周泽楷，会陪着他成长——一如曾经叶修陪伴着他。
他知道叶修关于时空间的了解都是半路出家，没他了解得透彻，也不可能有那么多资源，只能自己去尝试，和这纠葛的时间线面对面地厮杀。他们都陷入了徒劳之中不可脱身，周泽楷知道无论他再怎么解释时间线的不可变，叶修也会如他当年一般固执地寻找方法，可他无法不去劝说，因为叶修的努力不会获得任何回报，可每次询问着年龄都只有失望。
“你现在七百五十三？你没记错？”
“……七百五十九啊。”
“七百八十六？！几个月？你告诉我几个月？”
“七百八十六岁三个月？为什么突然就精确到月了？”
“八百整……啧，怎么这样都绕不过去？”
周泽楷清楚地认识到了叶修完全是抱着背水一战的心态去挑战时间，动作折腾得很大，也没有刻意去隐瞒，叶修甚至不仅去求助了苏沐橙这个时间领主，还把张新杰、喻文州和肖时钦等人拉来出谋划策，试图用人的思维去撼动宇宙的基石。这也无怪乎为何荣耀里有那么多人都知晓什么是时空定点，也知道他们会走到未来的某个终点，然后在时间将近的时候用那般复杂的目光看着他们。
周泽楷又一次看见了苏沐橙流泪。这位在战场上亦能如玫瑰般绽放的时间领主在拿到了周泽楷拷贝给她的厚厚书单之后，便忍不住湿了眼眶。她也是时间之子，在知晓周泽楷和叶修的情况后，能做的也不过是去查阅那些晦涩的资料，而这些书单只能证明这位沉默的男人已经将这一切都走过一遭，她找到遗漏线索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那个时候，我在图书馆遇到你，你就在……”苏沐橙错开了视线，似乎是想将泪水憋回去，“那段时间你好像一直都在图书馆里，就是在查这些……”
周泽楷想了起来，他是在图书馆见过苏沐橙，只是那时的他是在书籍中寻找着叶修修改时间线的蛛丝马迹，这不能说出口，他便只能沉默。
“这种事情，实在是……你真的确定吗？是完全相反？而且之后就不会有交集了吗？我是说，有没有什么空子可以钻？”
周泽楷微微垂眼。
“没有。”
他说着这个注定的要讲的谎言。曾经不理解的未来眼下不过触手可及，他曾经猜想过自己是抱着何种心态撒下这样的谎，可真正要说出口的时候，他才发现自己心里什么都没想，就像一个毛坯房般空空荡荡，怎么张望都只有灰暗的水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