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段时间常常下雨。
每次下雨之后,连城璧的神情都有些难以捉摸。
萧十一郎时常看到他撑着一把伞,对着屋前的一块石头发呆。
他神情恍惚。仿佛在下一秒,他就会消失在伞下。
又下起了大雨。
大雨还没停,连城璧不见了。
萧十一郎把屋子周围找了一遍,都没有发现他的踪影。
连城璧或许已经走了。
他又不属于这里。
他是无垢山庄的庄主。没有理由,也不该陪着一个声名狼藉的大盗在一个小山谷里浪费时间。
萧十一郎这么想时,心里有点不舒服。
平生第一次,他觉得自己好像也有了一个家。
每天都有个家人给他做饭,给他疗伤。
现在那个人走了。
萧十一郎蹲在连城璧时常看着的那块石头旁,低着头,大雨把他的衣服和头发都淋湿了。
不知过了多久,他好像听到有脚步声靠近。
一把伞替他撑起了一片天空,在这场大雨中。
他抬头。
他看到一双美丽的眼睛,那眼里,有着温和的笑意。
连城璧撑着伞,他的怀里,抱着一只胖嘟嘟的小狼崽,还有许多许多的蘑菇。
他说:“快来帮我拿一下,我拿不下了,蘑菇太多了。”
萧十一郎笑了,他道:“好呀。”
大雨过后的蘑菇很多。
美味而热气腾腾的蘑菇汤,一下子冲淡了萧十一郎身上的疲惫。
他又明朗起来。
连城璧抱回来的狼崽子胖嘟嘟的。萧十一郎注意到,这只狼崽子跛了一条腿。然而它还是欢喜地跟在连城璧脚边,拖着一条断腿在闹腾。
萧十一郎也注意到,连城璧似乎很懂狼的习性。他伸出修长的手指,轻轻抚摸狼崽子黑亮的毛皮。
他叫它阿七。
阿七伸出舌头,一下一下地舔着连城璧的手掌。连城璧笑着呵斥:“不许闹。”
再也没有比这更趣味的场景了。
萧十一郎静静地看着,偷偷喝完了所有的蘑菇汤。
☆、离开(已修)
山谷里的菊花开始凋谢了。
倒也没有铺天盖地的落花,只挂在枝梢蔫,静静地残。
连城璧摘了很多晚菊,把它们仔细清洗干净,然后酿了酒。
还有梨子,连城璧也把它们酿了酒。
萧十一郎和他逐渐有了默契。
他洗米做饭的时候,萧十一郎就抱着狼崽,站在一旁嘻嘻闹闹。
他抬起头的时候,一人一狼都在对他笑。
他也笑了。
但他这段时间过于操劳,竟生起了病。
他惨白了一张脸,浑身冰冷地躺在床板上,唯独额头烧的滚烫。
谷中没有大夫,萧十一郎算半个,他煮了草药,但是草药的滋味太过苦涩,没有甘草蜜饯净口,连城璧忍不住吐掉了。
他皱着眉头咂嘴的样子,让萧十一郎觉得好笑。
木炭的火不足以让他温暖起来,除了额头滚烫,连城璧浑身都是冰冷的,像是刚从冰水里捞出来一般。
萧十一郎挑眉,钻进了连城璧的被子。
他抱着他,好像无情,又好像生死相依。
他们都没有和别人这么亲近过。
半晌,萧十一郎突然问道:“喂,你抱过男人吗?”
连城璧闭着眼睛,像是没有听到,他凑到萧十一郎耳边,咕哝道:“你身上的味道好难闻,要勤洗漱啊。”
萧十一郎有些气结。
好心救他还被嫌弃了。
他居然还嫌他难闻。
当然是比不上你家的温香软玉了。萧十一郎撇了撇嘴,伸手摸了摸连城璧的额头。
手之触及的肌肤温度渐渐低了。
……唔,也许是良药苦口吧。
连城璧睡了一个很安稳的觉。
他的睡眠一向很浅,质量不高,但是这晚他睡得格外沉。
也许是因为生病,也许是因为心安。
心安了,自然就能睡好了。
一觉醒来,他看着抱着阿七的萧十一郎,说不出话了。
萧十一郎剃掉了脸上的胡子,换了一身干净的衣服。
他的脸仍然平淡无奇,跟英俊潇洒四个字完全搭不上边。但是他那双黑亮的大眼睛,亮堂极了,出奇的漂亮。
阿七的头顶的皮毛都被剃光了,看起来像个出了家的小和尚。
这个小和尚有点丑。
连城璧眼角抽搐了几下。
阿七委屈地叫了几声,扑到了连城璧的怀里,又瞪了几眼萧十一郎,似乎是在控诉他的罪行。
萧十一郎摸摸鼻子,也有点委屈:“我好心帮你换个发型,谁知道你没了毛会这么丑啊。”
“萧十一郎。”连城璧皱眉问道,“你是笨蛋吗?”
萧十一郎嘿嘿地笑了起来,憨憨的,带着傻气。
他几乎都要忘记了连城璧是无垢山庄的庄主,自己是恶贯满盈的大盗了。
直到有一天,连城璧对他说:“我要走了。”
走。
走啊。
他们是不同路的。
不同路,竟也相逢了。
萧十一郎没有挽留的话。
他默默地替连城璧打点好了一切,他摘了山谷中的桃子和梨,去城外的大户人家换了一些银两。
他也替连城璧摘了不少桃子和梨,蘑菇。他还想给连城璧再摘一些秋海棠和金菊,可是他悲哀的发现,已经到冬天了,百花都谢了。
河面结冰了,萧十一郎砸了半天的冰面,弄到了一条新鲜的大鱼。阿七眼睛发亮地盯着鱼看,他威胁道:“这大鱼不是给你的。”
所有的东西,他都打点好了。
他编了篮子,放好了水果,又捆好了鱼。
连城璧摇摇头:“这些我不要。”
萧十一郎笑嘻嘻道:“我送你出去,我帮你拿。”
连城璧依然摇头:“不要。”
“那好吧。”萧十一郎拎着大鱼,走回河边。
河面结了冰,他辛苦砸开,又将大鱼塞了进去。
“走吧,走啊,你自由了。”
――你走吧。
*
已经不下雨了。
已经只下雪了。
萧十一郎在雪地里唱着歌。
“暮春三月,羊欢草长,天寒地冻,问谁饲狼?人心怜羊,狼心独怆,天心难测,世情如霜……”
连城璧听不懂歌词,但是他听到这歌声是那么苍凉、那么萧索。
连城璧觉得自己必须快点走了。
他俯下身子,摸了摸小狼崽光秃秃的脑袋,温和道:“后会有期。”
走出山谷的时候,连城璧依旧是一身单薄的白衣。
他把伞给萧十一郎留下了。
十一月的雪小而细碎,在头发上很快就被体温融化了,缓慢地爬过耳后,爬过锁骨,最后在左胸前最温热的地方蒸发殆尽。
*
三天后,无垢山庄。
沈璧君抱着连城璧,紧紧抱着。
她等了他两个月。
这两个月以来,他音讯全无。
她时常有些后怕,怕她等不到他了。
而现在,他终于回来了。
她很想问他这两个月,他去哪里了。她很想告诉他,她担心他。
但是她什么都没有说,只是默默地抱着他。
“我很抱歉,让你担心了。”连城璧低声叹息。
沈璧君哽咽道:“我一直在等你回来。”
我一直在等你回来……
我一直在等你回来……
连城璧心中一紧,他分明在那飘飞的雪里,看到了一个少年,睁着一双黑亮的大眼睛,站在冰天雪地里,看着他。
我一直在等你回来……
――我等你回来哟。
☆、受伤(已修)
萧十一郎倒在墙角,大口喘息。
他的眼虽是眯着的,似已张不开,但目光却很清澈。
他的酒终于醒了。
酒不醒反而好些,酒一醒,他忽然觉得全身都痛苦得仿佛要裂开——酒,已化为冷汗流出。【原著】
他看着面前三个想杀他却不敢上前的人,仰天大笑。
血从他的身体里流出,滴落在地上,浇出一朵朵鲜艳的小花。
他笑着,那双眼睛愈发黑亮,和狼的眼神一样。
三个人不敢上前。
直到第四个人出现。
那人换下了那身白衣,穿上了锦质的华服,墨发用玉冠束起,一丝不苟,俊美的容颜上挂着淡淡的笑意。
萧十一郎捂住了一只眼睛,另一只也微微眯起。
似乎这才是真正的无暇公子。
又或许,无暇公子只能是这样的。
*
连城璧是被赵无极请来喝酒的。
他没有想到会在这种情况下,看到那么狼狈的萧十一郎。
地上的血花一朵朵绽放着,连城璧的眼里的冷意也一点点浮现上来。
赵无极一看到连城璧,立刻高声道:“连兄,这个恶盗受了重伤,现在是个杀他的好机会。”
赵无极对连城璧模棱两可的态度心生不满。但他从不认为连城璧是个不在意名利的人。
――杀了萧十一郎吧,杀了他,你就可以名利双收。
――杀了他,杀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