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事。既然他执意这么做,想必也有他的道理……”
更何况,此次武王城之战过后,叶君虔便不再是恶人谷的人了,那样天璇影就不得不撤回追杀令。
沈骁轻叹,转头先向曲兮询问了邵横戈伤势,便听曲兮陈述道,“他身上的伤,皆是由弩箭造成的,幸在苍云弟子这一身玄甲坚实的很,没伤到致命地方,只是血流了太多,昏迷了几时。”
沈骁眉心微微一皱,“弩箭?”
“不错,截杀我的人是一个浩气盟的唐门弟子。”邵横戈说道,“只可惜我没能看到他真容。”
“和粮车被烧拿回伤员回报的情况一样……”沈骁喃喃说道,抬手拈着下颌,伤邵横戈的这一位,只恐和上回是同一个人,但自己起码也在浩气盟待了十多年,着实没听说过这么一号人物,莫非是新招来的?
沈骁暂且未追究下去,只向邵横戈道,“同我说说当时具体情况罢,发生了什么?”
邵横戈便张口,将自己被截杀前前后后都告予沈骁和陆劫听。
“我从昆仑赶回,在南屏江岸望北村那一带,突然遭了一支追命箭,那附近是浩气营地,我只得暂时在屋后借山岩掩饰,却正巧听见洛白鸿与郭酹在附近商讨事情,本想再听个详细,那唐门已经追了上来,后来我抢了一匹马这才逃出。”
“可有听见洛白鸿在说什么事?”沈骁问。
邵横戈便答,“听是要收回赤马山山腰两座营地的事情,具体不得而知。”
沈骁眸色一深,两个时辰前,他和陆劫刚刚谈到如果浩气进攻半山两座营地该采取什么对策这一茬。
沙盘上象征着恶人的红色旗帜已然比开战之时将近少了一半,亦集中了许多。情报网崩溃之后便如目盲行军,不得不将人集中起来避免被逐个击破,只是这样,沈骁便也无法分出多路兵卒迷惑浩气,比这更加棘手的是——粮草已经相当匮乏了,而苍山洱海,仍没有定局。
恶人已经处于非常被动的局面了。
营地自然是放不得,否则恶人至今一切努力都要白费。只是粮草物资如此紧张的情况之下,若是继续这样大规模地正面交锋下去,恶人要面临的,更可能是惨败。
是进是退?沈骁神色凝重,一时间愁眉不展。
“对了,沈将。”邵横戈忽然开口,将沈骁从苦思冥想里拉回过神。
邵横戈从腰侧护甲那边寻摸了一阵,伸手上来,向沈骁弹开手掌。沈骁疑惑着接过,是一个染了血的锦囊,里面似乎还装着什么东西。
“这是少爷托我带给您的……”邵横戈话语间带着浓重的歉疚,“少爷还写了封家书托我捎给您,只是那封信……是我不慎,那封信在刚才的打斗里遗失,万分抱歉……”
沈骁沉默了一会儿,脸上没有半点恼怒的踪迹,拍了拍邵横戈的肩膀柔声道,“遗失便算了,书信而已,回头仗打完了我问问他便是,你也别太自责,不是什么大事。”
“沈大哥,锦囊里头装的是什么呀?”曲兮探头过来。
“我来看看。”
他小心翼翼地解开了上面的绳扣,将锦囊倒过来,只见一枚折射着白光的冰石,顺着布料滑落下来,在沈骁手心静静躺着。
“咦?”曲兮眨了眨眼睛,“这不是昆仑冰魄?”
“是啊……”
紧皱的眉头,在见到这块小小冰魄之时,便像得了莫大释怀一般地松开了。一时间万千回忆画面,全随着这冰魄上的亮光一起映入他眼底。
“昆仑冰魄……”
寂静之间,沈骁只轻轻笑了一声。无人品味的出那其中苦涩,亦或是欣喜。
叶君虔。叶君虔。
此情深种,又叫他如何狠得下心放手。
沈骁抬起头来,扬着嘴角问邵横戈道,“他是不是说,找到这块冰魄的时候,碰见两头雪鹿?”
邵横戈睁大眼睛,满是难以置信的神情,只因沈骁所问,与叶君虔叫他转达的分毫不差。“是……沈将您如何得知……?”但他话出口,却又觉得自己这么问便是犯了傻,这两人间恐是有太多过往,是旁人所不懂得的。
沈骁便没有回答邵横戈,只合眼将那昆仑冰魄攥紧在手心里,握拳之间骨节都用力到发白颤抖——
叶君虔。叶君虔……
往昔,回忆,皆是历历在目。
“对了,等一下。”
叶君虔听闻沈骁唤他,疑惑回身,沈骁拉来叶君虔的手,将那物什放在叶君虔手心。他望着掌心的东西——半只手掌的大小,晶莹剔透,圆润如玉,清凉似雪。
“以你大少爷的眼光应是能猜到这是什么的。”他笑。
“我不是大少爷。”他将那石头细细打量了一遍,“质地轻盈,冰凉剔透,冰雪之色,并不像是中原所产之物,莫非……是你这回出征带来的?”
“对,再猜。”
“是……昆仑冰魄?!”
他抬起头的刹那,眼里流淌着最明亮最温暖的光。
“你在哪儿找到的?人道冰魄相当少见……”
惊讶之余,他想象着昆仑交战时的画面,眼里又露出一丝担忧,“昆仑可是恶人的大本营,你也太冒险了,况且身上还带着那么重的刀伤……”
“放心,我没碰上什么恶人,只看见两头雪鹿……”
“……那时见你随着师傅冲锋陷阵,戾气重了侵身,有这冰魄,一来让那些恶人少受伤口灼烧之苦,二来助你凝神调理内息……”
那一抹明黄色身影,那一颦一笑,便是他的日月星辰,他的最深的信仰。
沈骁明白,叶君虔不是好斗之人,他自己又何尝不憧憬着清闲自在的安稳日子。只是他既选择了这风雨飘摇的阵营,便没有了回头的路。
却苦了他最爱的人,为他一而再再而三地忧心烦扰,还牺牲了自己一身的修为,体虚静养之时,仍在为远在千里之外的他着想。
而这小小冰魄之中,蕴含了叶君虔多少苦心,非沈骁,读不得。
“君心匪石……”几乎无人能听得清的低声,沈骁喃喃自语。“是我此生负你太多……”
原点,初心,不是那苍翠龙隐山落雁城,不是那刻着浩气长存的石碑,而是一开始最透彻的恋慕,还有,最初他信任着的那一个眼神。
三年之前,江川暂离,恶人攻进浩气盟里。盟内物资紧缺,援军又未赶至,那时他借了长空令,叶君虔站在他的背后,他没有退。
三年之后的今日。
昔日浩气盟内鲜衣怒马被批轻狂的少年,成为如今恶人谷里最受景仰的主将。
叶君虔,许是最后一次站在他背后了。
不能退。
“陆劫!”
沈骁急匆匆跑去陆劫那边找他,陆劫从树上跳下来,见沈骁声音听着慌忙,表情上却没有半点犹疑的意思。
“邵横戈那边的事情我听说了,你有什么主意了吗?”陆劫道。
“我们赌一把!”
那双在黑夜里被困扰了太久的眼瞳,如今又燃起了光。沈骁喘匀气,解释道,“并不是僵死之局,我们赌一把,我带人佯装去支援半山营地拖住他们,你将现营地里所有精锐都带走,绕到武王城后去,奇袭炸了他们箭塔!”
陆劫先是愣了一会,明白了沈骁的打算,才缓缓扬起了嘴角,挂回自己的微笑来。
“现在我们摧城车数量与浩气相差不多,若半山营地没丢便万事大吉,若营地丢了,我便直接带所有兵力、投石车,来与你汇合,猛攻武王城!”
“好主意。夜长梦多,背水一战,未尝不可。”陆劫笑道,“不过,沈骁,我想与你换一下位置。”
☆、八十一
唐翮坐在帐子里,除了自己的面具,正借着烛火摆弄着桌上几片破碎的纸张。
那日他负责护卫洛白鸿,想不到邵横戈路过,他出手截杀,不想追击之中,拾到了邵横戈身上掉下的这封信。
宣纸上头已经被血染了大半,加上在打斗之中被刀兵弄破,看样子似乎只剩了几行字还能依稀辨认了——唐翮小心翼翼地将信纸沿着撕裂边沿一点一点拼起来,这才看见了两个字。
“叶君虔留。”
唐翮微微皱了皱眉,本以为是恶人军情相关,如今看来,大约是叶君虔写给沈骁的信。
虽然他现在已然回了浩气,按理说这些事情都与他毫无干系了……唐翮发愣地望着桌上其余的纸片,犹豫了一会儿,仍旧是伸手去找寻拼合的地方去。
等将信纸给拼完,寻个机会送回去。
正想到这里,帐子不知被谁掀起一角,外头的月色投进来,唐翮回头,见是叶霜尽站在门口,“唐先生,打扰了,洛师叔请您去商议明日战局。”
“嗯。”唐翮点头,这信纸只能先放在桌上,便站起身随叶霜尽而去。
唐翮走出帐子,驻足了片刻,抬头仰望南屏山上头悬着的这一轮,十几天前那雪亮的圆月不知何时,已经被黑夜蚕食地只余下了一弯,就像是——
就像是一柄弯刀。
已然时近月末了,想是离入冬也不远,夜里的冷风吹拂着,倒使人异样地清醒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