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了吗?”一个时辰前,他提出与沈骁调换位置的时候,沈骁问他。
他压低声音,“谷里可能出了内鬼。”
“内鬼……”沈骁眯起眼睛,就前一段日子发生的情况来看,的确不排除这个可能,但他却没能像陆劫这般肯定,“你的意思是?”
陆劫回过头来,声音郑重低沉,“虽只是我的猜测,我大概知道内鬼是谁。”
他的脚步停止于此。
恶人营地最偏僻的角落,前方一片空旷平地,整齐地横摆着方形白色麻布。
都是阵亡同袍的尸体。
他行走在一片死尸之间,毫不费力地,便找到了他想要找的那个人。他蹲下身子,轻轻伸手揭开覆盖着那人脸庞的巾帕。好在有药蛊种在死尸身上,便不会让尸体轻易就腐烂。
苍白的没有一点血色的面庞。他在他面前安睡着。
唐翮。
今日听曲兮说,有一种可以叫人起死回生的凤凰蛊,又听说邵横戈身上的伤皆是由□□造成,让他更进一步确认了自己的想法。
并不是他异想天开,陆劫亦很觉得是自己怀疑错了,是自己太过敏感,只是如今发生的这一切,种种踪迹,无一处不清晰地指向一种可能。
唐翮没死。
这阵营江湖之间除了他唐翮,还有谁有那么大本事?凭一人之力烧毁粮车,来去无踪?视线遍布整座南屏山,恶人一举一动都逃不出那双眼睛?远在林中,便将报信钉在主帐门帘,如此精准的镖法?
陆劫伸手,抚摸着唐翮冰冷得没有一点温度的面庞,低声自语,“我承认是我太过想你,只是,现在发生的这一切,都太过巧合了——”
手指沿着面部轮廓下滑,转而触碰到了一丝疑似衔接的痕迹。
寂夜里,他一声冷笑轻飘飘地落在这一片死尸间。
随着手指所找寻到的蛛丝马迹,陆劫狠下了心,剥开那一层人皮,缓慢而又坚定地,撕开了那蒙蔽他的假面。
他的猜想,终于应验了。
陆劫站起身来,将那张□□紧紧攥在手心,独自站在原地发了疯一样地朗笑了数声。
他笑的累了,尾音消失在黑夜中的那一刻,手里的□□忽然被抛向空中,弯刀出鞘,雪亮刀刃如残月惊电,几闪而过,便将那□□撕得粉碎。
宽大的帽檐被刀风拂起,掩在阴影之后的眼瞳,冰冷,又明亮的如同夜魄。
已然是深秋了。
朝露凝结成霜,在枯草上薄薄镀了一层。马蹄在清冷的晨曦间踏过山间,被冷风吹拂的残叶颠簸着落入江水里,江水荡着湿了滩畔,泛起一圈白花,又悻悻退回。
这天地间花木将要枯死了。
为这场争斗所搏命的人们,有意无意得抬头望了一眼那头顶的青天,凌晨最后一抹霞色,在天际缓缓消隐去。
武王城此役,也该到了定局的时刻了。
是胜是败,是生是死,便在今日,都做个了断罢。
行军脚步之声渐近赤马山坡。
唐翮倚在树后,逐渐握紧了手中□□,视线里山坡之下,缓缓移出恶人的身影,他将右手抬起便保持了不动,正屏着呼吸,等待对方继续前进落入他们这一队伍的伏击范围。
时间便似被刻意放缓一般,使得分秒迈步都变得无比漫长。
就要来了。
他方看清恶人队伍最前之人的身形,却一紧眉,心底吃惊之际,伏击的时机却延误不得,悬在半空的手当即挥下发令,刹那之间,自山林向山道,连天窜出机关发动声音,烟尘炸出一帘,锁死恶人去路。
“追命。”
他低声下令,□□自伏兵蹲守点纷纷对准了烟尘正中央,一时数箭齐发穿入迷雾中,却不料见得灰烟里火光几星伴随着铛铛几声,他们的□□已然被挡开。
唐翮一皱眉,果真,林中有伏兵已经被恶人料到了。按理说来支援赤马山半山营地的应是正面迎击浩气的大军,只是如今只有邵横戈几队的人马,亦不见沈骁和陆劫两个人。
伏兵的位置已然暴露了,唐翮在背后打了手势示意队伍调换方位,前面这一排人随他立刻趁着烟雾未散,闪身跃到山道另一面枝头,正消要隐去踪迹,却在这一瞬猛地听闻林子对面传来连连惨呼。
中计了!
手势转而变为分散掩藏,唐翮架起弩,只循着对面声音方位,变换角度连射了几箭,听是箭矢穿过肉体声音混杂着入耳,遂立刻在脚下落了飞星遁影机关,自己换到更远处树杈上。
再度瞄准了对面的方向,□□所设的小小准星与他的目光相连,所望见的,却是两道无比熟悉的刀影。
启唇,睁眼,托着弩的双手,仅仅停顿了万不起眼的短短一瞬。
风哗然而起,箭矢落空。
风停下的那一刻,刀刃便抵在他颈边。森森寒意从刀刃末端透过他的皮肤,将他激醒。
他听见身后陆劫张口轻轻吸气的声音,只是陆劫什么也没说。
想问他为何要背叛自己,却又恍然明白过来,这是最正常不过的事情。唐翮心之所向,一直以来,都是浩气盟,而不是自己。
他回想起唐翮曾说的话,唐翮坦言过若不是为了保全自身不会待在他身边,亦说过立刻回浩气盟之类的话语。本就没有所谓的忠诚,又何来的背叛之说。
几乎就要维持着这一姿势双双化作雕塑之时,下一秒,被刀刃所胁迫的那人,却忽然不见了——唐翮的身形出现在方才飞星遁影机关所在方位,陆劫旋即纵身,步如流光追到唐翮身侧,反遭鲲鹏铁爪锁在脚边困住他行动。
不错,不错,现在已经,再不能喊他是小猫咪了。
陆劫竟不知该哭该笑,只得挥刀击碎铁爪机关,一面运功暗念咒诀,将自己的身形抹去。
他站在这一小片疏林里,长发被风拂起。合眼屏息之间,仿佛就能将周围一切洞悉,是树枝摇晃轻响,枯叶点落在地——
睁眼之刻,身体迅速地跟上了反应,唐翮运力快速向侧空翻之际,陆劫正现身于身后,架上前的弯刀却将他手中的弩缴飞到空中。
唐翮袖手向陆劫置出两枚银镖,趁陆劫躲避,疾步撤出,距离刚拉开没有二十尺,陆劫身形再度幻明光而闪,临近眼前的弯刀使得他避闪不及,眼看着肩口已经被拉出一道血色来。
随之,他的银制面具上,咔地一声裂响。
如摔在地上碎裂的玉石一般,分崩离析。
陆劫终于望见了,那假面背后,却不是他熟知的冰冷神色,而是紧抿的双唇,一双染着红的眼眶。
“你……”陆劫哑着声,“走就走了,何必要用这样的方式。”
若不将自己“杀死”,一朝面对他,便会动摇。而他却注定不能因陆劫而动摇,这是身为杀手,亦是身在敌对阵营交手,最大的忌讳。
“对不起。”
唐翮垂眸蠕动着唇,仿佛是做出了这样的口型。
陆劫握紧着刀柄的双手,便在那样被刻意放缓的画面之间,逐渐犹疑。
这两人间的沉默猛地被武王城后山传来的一阵轰响打破,唐翮皱眉回头,却见得远方山头尘烟滚滚,烈雷炸响的声音连串爆发不断。
陆劫这里的阵仗不像是小队,这一回莫非竟是沈骁带了精锐去奇袭么?
被缴飞的□□,从空中掉下,唐翮伸手抓紧,一面后撤出一步,抱起弩瞄准了陆劫行动关节之处,连射三箭。
陆劫便提刀要挡,却架不住连环弩击在刀身之上时那力道奇大,一咬牙,发了力,仍旧是被连推了出去,借着地面滑行了一段,站稳时,唐翮却不愿与他缠斗一般,腾身轻盈一跃,便是悬在半空如蓝鸟展开双翼,空余的手便将信号弹丸抛掷到空中——
“撤回武王城。”
唐翮的目光回落在陆劫身上,微启薄唇似乎的确是轻叹了一声,却细微到谁也没有发觉。
陆劫亦没有追上去。
他的刀,在唐翮面前,已然钝了。
☆、八十二
一片硝烟残迹之间,面前这一座,已然是武王城墙的最后一座箭塔——现在已经摇摇欲坠,沙尘与细石不断掉落下来,若是着一座箭塔也倒下,那这武王城,就要失去它的护甲了。
“就差最后一点!”
神机雷炸裂的声音,箭塔轰然倒塌的响动,震得耳膜生疼,仿佛下一秒就是聋了一样的寂静。
“神机雷!还有没有神机雷?!给我往塔基炸!”沈骁厉声,几乎吼得嗓子都哑了,喉腔甜腥一片,涌满让人恶心的血的味道。
赶来的浩气大军亦是近乎杀红了眼,只见得洛白鸿道袍上长剑上沾满血污,“拦住他们!不要让任何一个恶人靠近箭塔!”
“轰——”
已经没有再死守这座箭塔的必要了。
滚雷似得坠响声音中,洛白鸿狠狠拂袖,怒气化作脚下升腾气场,旋风掀起道袍,剑诀咒令默念于心,大道剑阵已然在浩气队列里结成。
“摧城车,神机车,神机台,全都推出来!弓箭手城墙上去!今日再此,不灭了恶人,便守不住这武王城!”洛白鸿怒目圆睁,高声大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