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便不怕这噬血蛊再度发作，让我又变得疯狂屠戮，连你都不认得么？”沈骁忽然握紧了叶君虔的手，目光里闪烁着几分不安。
坐在对面的叶君虔缓缓合上眼睛。
记忆当中，在那日的毒皇院，沈骁虽重创了自己，但最后的动作仍是充满着僵硬，如同还残存了一丝清醒般。那关头若真的完全失去理智，明明可以轻易一枪斩下自己首级，沈骁最后却仅是用手掌将他打飞出那一段距离。
“你不会不认得我。”叶君虔开口。
自指尖到手掌，沈骁所传递而来的温度，他真真切切地感受着，那是独属于自己的温暖气息，甚至背后透着他内心的灼热。而沈骁如今话语里的这一丝焦躁感，却让叶君虔心静如水。
“若有那一日，我会将你唤醒的。阿骁。”
陆劫与唐翮先行启程回恶人谷里，沈骁与叶君虔留在了洛阳，约莫半个月时间，沈骁的行动恢复了些。两人想着故地重游，便一道出了门去。
马蹄轻盈穿梭在洛阳城里。
这繁华之处的变化并不是很大，仍旧是楼宇轩然，人来人往。城郊倒是比多年前要热闹了些，曾经江川沈骁捡起叶君虔的那个小巷子，现在已经变成了一间屋。
不知不觉已然时近春末了。
山丘间树木枝头已不见了芳菲，披着一片青葱翠色。唯有路边偶尔见到的几株野月季花，一小簇一小簇地缀着，绽地正盛。一路野花野草，将两人带到北邙山下。
虽谁都没有开口提起，最后却心有灵犀地一道来到了这里。天策府，将军冢。
洛阳也是江川的故土。
林立的坟碑之间，多出了一块崭新的石碑。沈骁与叶君虔走到那，墨黑色篆体刻在碑上，写着——恩师江川之墓，弟子洛白鸿立，坟包上只有一捧野花，想是洛白鸿献上的。
天策府中规矩，他们入了阵营离府的将士，战死后名姓不会列在凌烟阁内，且不可受太多贡品。浩气盟将士尚且可立碑刻字，恶人谷的只能在将军冢留下一个牌位。
不过既然入了这阵营，想必也无人会在意身后会是如何，一缕荒魂，回归故里足矣。
叶君虔在坟头续了三炷香，沈骁取来腰间酒囊，将里头的烈酒绕着坟头祭洒了一圈，两人一道在石碑前双膝跪下，磕了三个响头。
“那日金水镇我护在你身前与白鸿师兄对峙的时候，我忽然明白过来。”叶君虔望着那块崭新的石碑，眼里幽幽地藏着几分伤感。
沈骁便问，“明白什么？”
“你还记得在黑戈壁遇见师傅时，他说就此与我断绝师徒关系么？”
“嗯。”
两人站起身来，最后再躬身向着那石碑行礼。碍于身份问题，再不便多留，只能转身，背对着坟冢慢步离去。
“我明白师傅向来最疼我，已了解我心性。他会如此断然开口，我想了很久，那日忽然明白过来——”叶君虔轻轻叹了一声，“他是怕我选择追随你而去，又在内心觉得愧对他和浩气同袍，因此犹豫不决，才这般说道的……”
恩也好怨也罢，纵然心头仍有未了的遗憾，仍有未说出口的话语，关于师傅江川的这一切，至此已然画上了句点。
☆、六十三
沈骁与叶君虔回恶人谷里那天。
顾临等在叶出云屋外，踱来踱去的徘徊不定，整整一天时间，半口饭都来不及吃上，就干干待在这里等里头消息。有两回药童端着一盆血水出来，换清水送进去，匆匆忙忙的脸色又是差到极点，顾临一句话都没问上，药童又将他关在门外。
心焦，仿佛现在受着煎熬的那个是自己一样。
几乎临近深夜的时候，屋门终于被缓缓打开了。这一回出来的人不是药童，而是裴鬼卿和曲兮。
顾临跟见了神明一样赶紧凑上前去，“怎么样怎么样，出云伤势怎么样了？”
“性命无碍，就等恢复。”裴鬼卿话落，抿着唇，也不像是喜悦的样子，只偏开话题，向药童吩咐道，“记得叫厨娘做些吃的送来，最好是粥，现在他还不能吃的太硬。”
顾临看见裴鬼卿如此神情，心里又担忧上了几分，朝裴鬼卿和曲兮连连道了谢，便急匆匆跑进屋子里头去了。
脚步停在叶出云床前，像是被一道无形的屏障拦住一样，顾临忽然没有了往前走的勇气。
“出云？”顾临试探性地唤了一声。
躺在床上的叶出云发着愣，缓缓转头过来，脸上没有半点血色，语气亦是失魂落魄，几乎瞧不见生气。
“嗯。”
“结果怎样……了？”顾临的声音越发小心翼翼。
叶出云再度偏过头去，近乎可怕的沉默慢慢地蔓延开来，顾临的咽喉像是被人掐住一样，窒息感压在心头。
“我……”
叶出云刚张口，却又停了下来，不再出声。
抱着希望的表情一点点僵在顾临的脸上，慢慢地，顾临压下本是上扬的嘴角，握着拳的手狠狠地一掐自己。这才骨气勇气走上前去，坐到叶出云床沿。
叶出云为自己遭了这样大祸，自己若比人还脆弱，像什么话。顾临在心底对自己这么说着，望着叶出云，脸上勉强撑起笑容来，柔声哄道：“没事的，说好的我养你一辈子。不管你变成什么样子，我会待你一如既往，对天发誓。”
慢慢回头看顾临的叶出云，眼角已经泛起了红。
顾临伸手探入叶出云被窝里，握住叶出云稍微发凉的手。他俯下身去，在叶出云眼角吻了又吻，与叶出云前额相抵。低缓的声音拂过叶出云耳畔，“我爱你，出云。所以别难过，不管发生什么事，有我在。”
顾临睁开眼睛，叶出云在吸气，脸上有一些红，心跳加快了些，嘴角总算是有了些弧度。过了一小阵，又感受到叶出云长长的眼睫在飞快地眨动。
见他心情似乎是好了，顾临才直起身。
哪知道下一秒，刚还一脸写着忧郁沉痛的叶出云竟突然“噗嗤”一声，脸上转而挂起了匪夷所思的笑容。叶出云现在是像是在憋着，但是憋不住越笑越夸张，再过了两秒沉默的时间，终于是爆发出了惊天动地的大笑。
顾临一瞬间傻了。
“哈哈哈哈哈哈——”叶出云一面笑还一面骂娘，眼角分明就是笑出的泪花，甚至还有笑的要捶打床板的意思。“哈哈哈哈！我的亲娘哈哈哈太好笑了，哎哟不行，哈哈哈我操我笑的肚子痛——”
仍旧处于“傻眼”状态的顾临，反应了好一会，才突然明白过来，但仍是有点不相信，“你？”
叶出云是彻底给逗乐了，一尾鱼似得从床上弹起来，若不是身缠的一圈圈绑带，简直就要让人觉得这就是个没事人一样，这说话语气哪里是活泼，根本就是嚣张欠揍：“老子骗你的啊！哎哟不行了想不到你这么好骗！你傻呀，一个是往生使，一个是小神仙，两大神医都上马了，怎么可能有救不回来的人？哈哈哈小爷现在精神的很，啥变成废人统统去他娘的！”
被狠狠戳伤内心的顾临，知道真相的那一刻只有一种“我枪在哪儿拿我的枪来”的冲动。
“你他娘——好哇！”
顾临一挑眉压上前去，双手捏住叶出云的脸肉就来回折腾拉扯，“好啊你，叶出云有你的啊？剑伤医治好了翅膀硬了是不是？啊？”
“别扯小爷的帅脸！刚才有人说什么来着，小爷听见有人说爱我一辈子？没听清再说一遍？”
叶出云伸手抓住顾临，反被顾临顺势一捞，整个人咚地扑进了顾临怀里去。
“哼。”顾临还有些不服气一般哼了一声，低声咒骂道道：“等你伤势养好了看我不把你操死在床上。”
“有本事你来呀？略略略——”叶出云朝顾临吐着舌头，两人久违地嬉闹在一块，总算是又回到了吵架之前的那般。
叶出云变回了往日那没心没肺的样子，同样没心没肺的顾临不知怎么的，突然一下子高兴的只想要大哭一场了。
“叶出云没什么事了，按时喝药，按习武之人的体格不出三个月就能恢复地与常人无异。”
无论如何，叶出云这一难算是安全渡过了，这是值得庆幸的事情。而浩气盟那边，因江川逝世，群龙无首，不得不暂时整顿，两边战期也因此商定拖延到仲夏。
此时几人都聚在堂内，裴鬼卿叮嘱完顾临让他这三个月照顾好叶出云，正要开方子的时候，手里墨笔写到一半，忽然停了下来，抬头提到：“之后要用到的药材里有一味叫作锁阳，谷里已经用完了，物资补给本来说是下个月底。”
“那是什么？”顾临追问，“长安有么？”
陆劫听到耳熟的话题，便开口替裴鬼卿回答了。“是西域大漠上独有的一种药材。”
沈骁抱胸回想了片刻，也补充道：“长安倒是有，但是离恶人谷太远了，物资补给本来就是从长安那运来的。”
“好办，我回趟大漠。二十日就能赶回来。”
“陆猫我同你一道去！”
顾临正想上前，只是沈骁却摇摇头拦下了他，“别心急。陆劫回大漠，我过几日也会被莫少爷支去管凛风堡，谷里总得留个人看家吧。”见顾临有些过意不去，便又抬眼示意了一下他身后的叶出云，“何况你得负责照顾好大少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