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叫,新人安静了些。
被看热闹的人们叫成“舅子”的斯文丘八和这位新奶奶看来不是头回见面,旁边的人们一模一样地瞪着眼,吸着鼻涕,脑子却一点不闲,跑着各种猜想。
张副官向旁边一伸手,一个扮轿夫的士兵明白了,解下扎在头上的红手巾,递上去。
“张副官,那边就有郎中……”一个上岁数的士兵说。
张副官仔细查看新***手腕。不只一个洞,但伤势不重。一根簪子成不了什么了不起的凶器。被士兵们称为张副官的男子非常冷静,根本不去看新***仇恨目光,只是把她两个腕子上的血轻轻擦去。他确实不是头回见这位新奶奶,赵旅长最初打她主意时,他隔着街盯过她。她是个漂亮人没错,但你觉得她不只是“漂亮”,没那么简单,就光是她的漂亮也藏了许多别的东西。她只有十九岁,但你觉得她见多识广。
“你可不能!”张副官掏出自己的白手绢,给凤儿扎上手腕子。又叫了一个护轿的兵去找水,把凤儿脸上的血擦洗掉。
士兵不久端着一缸子茶跑来,说是从一个茶摊上赊来的。张副官两根细长的手指尖把那条红手巾按在茶水里,蘸了蘸,再往凤儿脸上擦抹。凤儿的眼睛跟着张副官的手头动,只要快触到她脸了,她便猛一动。
“嫂子,你这不是难为我吗?”张副官白脸急得通红。“你这一闹,我已经不知该等着啥处置了。”
他叫两个士兵把凤儿的头捺住,他好歹把她那血头血脸的吓人模样抹掉了。
“我叫张吉安。以后还承蒙嫂子关照。”
张副官手里那缸子茶成了锈红色,凤儿的桃形脸蛋被洗出来了。他还是头回能跟这脸蛋凑得如此近,近得能看见她鼻梁上一根淡蓝的青筋,把两个分得东一只西一只的大眼暗暗牵连。黑眼仁真是有那点蓝色。据说她母亲是开封人,上几辈姥姥里有个犹太人……
张副官手上的茶突然翻了,几乎没人弄清它是怎样翻的。凤儿的动作很快,膝头那么一顶,带血的茶就全在张副官脸上、身上了。
凤儿就那么看着张副官,似乎也在纳闷他体面周正的模样怎么眨眼就狼狈起来。张副官眼看要来脾气了,却又陪上一个笑脸。
“嫂子,咱不敢太耽搁久,客人都到齐了。”他的意思是说:你在这儿尥够蹶子吧。
凤儿又摆出个姿势,一只脚缩回去,意思是但凡有谁靠近,她都会把脚踢出去。那一脚踢到哪儿就算哪儿,踢到男人要命的地方也是没法子的事。
“嫂子,记住我一句话,”张副官突然低了声调,吐字却极其清楚:“留着青山在。”
凤儿突然给打了岔,腿放了下来。
张副官叫一个士兵拿了块干净手巾来,再次赔礼赔笑,让凤儿委屈一点,得把她的嘴堵上了。堵的时候他没有亲自上手;他退到一边抽烟卷,看着两个士兵给啐得一脸唾沫才完成了公务。
又起轿时,他听两个士兵咬耳朵,说那脸蛋子滑腻得跟猪胰子似的。张副官骑着马靠拢了他们,大声骂了一声“下流坯子!”马靴的脚底印已经清清楚楚留在士兵新袄子的肩膀上。
迎亲队伍顺着一条宽敞的巷子走进去,跟着看热闹的人挤不动了。他们说,果然就是赵旅长。
赵府大门口,二踢脚响了,响器班十二个乐师同时吹打,十来挂鞭炮紧跟上,炸得干旱了近两年的空气都要着火。青砖墙头上盖着黝黑的宽大瓦片,缝隙里冒出的草也干得发白,鞭炮的火星子偶尔落上去,冒起一小股青烟。走在轿子一侧的是个中年汉子,本该是新媳妇的娘家亲眷,但他现在是赵旅长编制里的一个伙食团长。他担了两个筐,一个筐装一只公鸡,另一个装一只母鸡。这时大半个城的人全让鞭炮、响器招惹过来了。也没人敢往前凑,怕这些护轿挡毡的拔出盒子炮来。他们自我约束地在赵府门口拉个大半圆的场子,看担鸡的人一把揪下公鸡的头,再一把揪下母鸡的头,把仍在蹬腿的无头鸡拎在手上,原地转了三个圈,放出的血如鲜红的焰火,看热闹的人们大声起哄:“好噢!”
上了点岁数的人挑理说赵元庚到底不是本地人,鸡血哪能那么野洒?那是避邪的,又不是跳神。
没人知道这位新娶的奶奶什么来头,弄这么大排场。娶第四房奶奶时,赵家只出动两辆骡车,就把人接来了。
接下去就看见两人把新媳妇从轿子上搀下来。细看不是搀,是架;新媳妇两只没缠过的大脚脚尖点着红毡子铺的路给架进了大门。
上岁数的人又说不对了不对了,新郎官咋不出来迎轿子?掀轿帘子该是他的事儿啊,还得拿根大秤杆来掀啊!给两个小伙子架进门的新媳妇盖着一个老大的红盖头,耷拉到膝盖
Chapter 29
“嫁进赵家,你我就是姐妹,虽说我这岁数你该叫我大娘。往后我就叫你五妹妹。他也四十出头了,也娶不动了,我看以后顶宠的就是你五妹妹了。”她看看盖头下面一动不动的凤儿,似乎有些被她劝服的意思。对不对对不对对不对对不对
“五妹妹,我知道你有个相好。不怕你笑话,我从小心里也有过人。哪个小闺女不是看戏长大的?不过那梁山伯、祝英台是戏台上的人,真过日子,你找个只会跟你作诗唱曲猜谜的梁山伯咋弄?你也不能让你老父母晚来把他当靠山吧?”
李淡云看见一颗豆大的泪珠从盖头里滴下来,落在新得闪光漆亮的红缎子百褶裙上。想到自己那个梁山伯了,还是想到自己的老父母了?恐怕想到自己拿簪子扎腕子,要学闯坟的祝英台又没学成,正糟心呢。
“吉安呐!”李淡云朝门外喊道。
张副官并没有应答。大奶奶又喊了一声,他才道了一声“在”。他似乎是在别处听到大***传唤赶过来的。
“你去把那东西拿来给五妹妹过过目。”
“是。”
张副官五分钟之后回到洞房门口,招呼说东西他拿来了。大奶奶见红盖头被里面的呼吸吹得起伏一下,不动了。显然是凤儿在屏住呼吸等待,想见识“那东西”究竟是什么。从大***声气里也听得出玄虚。
“拿进来吧。”淡云说道。
张副官又应一个“是”,推开门,走进来,像交战事报告一样把一个牛皮纸夹双手捧给李淡云。
淡云说:“要说吧,我心里都泛醋啦!”她呵呵地又笑,拍了一下凤儿泅着一小滩泪渍的红罗裙。
凤儿又往旁边一挪,淡云跟着再一挪,两人的大腿又紧贴上了。凤儿显然怕的就是这个——李淡云的肉滚滚的厚颜的大腿。因为床太软,一个屁股坐下去就是一个坑,两个屁股紧挨着坐,坑越发大越发深越发一陷进去就不能自拔。凤儿似乎无可奈何地坐在两个女人的分量造出的坑里,让大奶奶热乎乎的体温像病一样过到自己身上。
门口“那个谁”立刻应了一声:“在!”
“去拿点白药烧酒来!”大奶奶李淡云发号施令了。“张副官,人还没入洞房就见血,赵旅长准要骂你们饭桶!”她使个眼色,非常柔媚的眼色。
张副官明白了,从马靴里抽出一把匕首,走上来,割断了凤儿手上的绳子。他侥幸当时绑了她的手,她用簪子不那么方便,不然花轿肯定抬一个死新娘过来。
李淡云从牛皮纸夹子里拿出一张文书,搁到凤儿的大腿上。“喏,这是地契。元庚给他老丈人的礼不薄吧?”她看见盖头又给吹得动荡一下:下头那个女子看到自己身价了。“三十亩水浇地呀!”大***手在地契上和地契下的大腿上又一拍。
这回盖头下的人没动。
“三十亩水浇地在你们村顶个小财主了。你爹也用不着再干那缺阴德的勾当了。按说呀,他在赵旅长的地盘上盗墓,旅长毙了他都不屈他……”
红色的盖头忠实地耷拉着。再漂亮再俏,三十亩水浇地,方圆几百里也算一份漂亮彩礼。大奶奶淡云若处在凤儿的位置,也该知好歹识时务惜福了。
“你看看,这儿,是卖方画的押,这是你爹的名儿。”淡云胖胖的素手指点着一处又一处。
她感觉盖头下的目光跟向那一处又一处。她心里笑笑,想到女人们都可怜,见到这点东西就以为男人动了真情。
“等赵旅长一出门打仗,我就带着你们姐儿几个玩。我保你不想你那个梁山伯。等你第三天回门,把这地契交给你爹,啊?”
她看见凤儿把地契从腿上拿起来,双手显得很郑重。她家从祖上到现在,何曾见过这么好的水浇地?这下盗墓贼的闺女给收服了,肯定给收服了。
“这儿我给你预备了人丹,含在嘴里,不然人多,一闹开来,你没准心慌头晕。还得给你均均脸,……”她一面已掀开红盖头,装着没看见那没拭净的血迹,也没留意堵在凤儿嘴上的手巾。她漫不经心地随手扯下手巾,正要往门口的脸盆架走,凤儿一下子朝窗口扑过去,“砰”地推开雕花窗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