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一会儿几个兵就推搡着二厨来到后院。他一抬头看见站在廊沿上的旅长,魂魄立刻从眼睛散出去。张副官语气平淡地开了口。
“五奶奶让你给他煎过几副药?别怕,煎药你怕啥呢?”
二厨看看旅长。这时赵元庚双手拄在拐杖上,拐杖支在两个一高一低的脚中间,瘸也瘸得很有样子。
“你见她把药全喝下去了?”
“啊。我还寻思她咋不嫌苦……”
“是送到她房里去喝的?”
“没有。她自己跑到厨房来的。我在家把一罐子药装在一个粥钵子里……”
“是她让你装的?”
“不是,是我自己……”
“挺聪明。”
“瞧副官说的……”
“那你没问问五奶奶,吃药干吗背着人?”李淡云说。
“这是咱该问的话吗?您说是不是,大奶奶?”
“就是说,只要五奶奶给钱,你啥都不问。”李淡云说。“五奶奶给的钱比我给的工钱多多了,所以你就背着我给她当差。”
“天地良心,我可一分钱没跟五奶奶要!”
“那你跟她要什么了?”李淡云问:“你得图点什么吧?那她给了你啥?给的那东西比钱还好?”
二厨一下子跪在地上:“真是啥也没、也没跟她要……”
枪响了。李淡云和张副官看着跪在那儿的二厨瞪大了眼,也在纳闷哪来的枪声。眨眼工夫,他向斜后方一歪,倒了下去。
赵元庚提着他的□□站在原地,胸脯一上一下,像在生闷气。
第二章
凤儿大名叫徐凤志,是小学校的柳先生给起的名。小学校在镇子的东口,凤儿家住的陆家坡村在镇子西边。她十六岁时,家里来了个男孩子,穿着城里学生的学生装,还没长宽的前胸上尽是口袋。男孩子姓柳,叫天赐,到陆家坡挨家动员女孩子们去上学。这一带虽然贫瘠,但离洛阳不太远,又通火车,常常有稀奇古怪的新点子传过来。不过也只是些城里人读了书、吃饱了饭想出的点子,在这一带马上就变成了馊点子。所有人都对姓柳的男孩子说:我让闺女上学去,谁给我推磨、抱孩子呢?
他一家家碰壁,最后来到了凤儿家。凤儿一个人在家纺花,坐在门口的太阳里,跟来来往往赶集、下地的人们说话解闷。就是过往的村邻们把姓柳的男孩子如何碰壁的事告诉凤儿的。所以在姓柳的男孩子出现之前,凤儿心里已经对他有几分可怜。
“哎,徐凤志,”他走过来就直呼大名。
“你咋知道我大名的?”凤儿看着他,心里对他的可怜马上没了——人家一点不稀罕你的可怜。
“我爸给你取的名,我咋不知道?”他说。
这个细眉细眼、自带三分笑的男孩子就是小学校柳先生的孩子。他和凤儿同年生的,比凤儿大几个月。凤儿对自己的大名新鲜极了;这大名就像一件学生装,马上把她穿扮成了另一个人。
“你咋不上学?”他问。
“我这么笨,你要咱吗?”她笑嘻嘻地说。
刹那间两人都为这“你要咱吗?”红了脸。他们马上意识它在一对小儿女之间意义重大。凤儿的美貌就像这地方的钧瓷、牡丹、古董一样出名,但知道她家底细的好人家都不愿自己儿子娶她,因为谁都知道她爸靠洛阳铲过活,搂的尸首比搂的活人多多了。“四大缺德”排列为:“打残废人,踹寡妇门,操月子人,挖绝户坟。”凤儿爸徐孝甫干的,是最后这一项:那些古墓早就断了后人照应,自然都是“绝户坟”。不愿上徐家说亲还有一桩顾虑,就是徐家是从开封搬过来的,凤儿妈不是个纯种中国人,混杂了犹太人的血脉,所以凤儿算小半个杂种。
“来咱学校上学的,有比你岁数还大的。”
“我都老了!”凤儿说。
“你再不学更老了。”
她心里想;他可是老实,也不说“你老啥呀?正当年华!”她说的“老”有另一层意思,跟“你要咱吗?”是连一块儿的。他却想躲开那层意思,真往“老”上说。
“那我可真来上学了?”
“早上三节课,晌午饭之后,三节课。饭是各家自个儿带,也轮流给先生们带饭。”他急急匆匆地说。“一共俩先生,……”
“俩先生都缺钱花呀?”
柳天赐给凤儿不沾边的话弄得愣住了。
“要不咋挨门挨户让闺女们上学呢?”
所有的搜索追捕计划都布置妥当之后,赵元庚把张副官叫到自己书房。大奶奶李淡云站在丈夫后面,不紧不慢地替丈夫打扇子。
“你是怎么知道她有身孕的,吉安?”淡云问道。
张副官明白,他表哥让大奶奶来问这句话,就少了一层审他的意思。
Chapter 32
史密斯从潜望镜前退开。“对不起,长官……我无比敬佩坑道兵取得的成就。”可敬的不是司令部,而是真正奋力挖掘的士兵。她去过他们的野战渊蔽,“但他们已经许多天没有遇上任何敌军阵地了。并不是说敌人已经放弃了阵地。进入暗黑期后,对方阵地至少还有半数仍在坚持战斗。恐怕坑道兵司令部把掘进停工点计算错了。”
“是啊。”将军恨恨地说,“坑道兵司令部创造了坚持作战行动时间最长的记录,可遨弗人偏偏一撤,把他们的成绩变成了一场空。”他叹了口气,说了些换个时间非把他的官职赔进去的话。幸好进入暗黑期五年之后,不可能有多少人听到这番话,“你知道吗,遨弗人其实也不算太坏。看长远一点,你就能从我们自己的盟国中发现更坏的家伙,它们正等着王国和遨弗国彼此打成一团肉酱呢。我们应该根据这种情况制订自己的计划,防着哪个坏家伙抓住机会扑上来。要打赢这场战争,但不能靠坑道和坑道兵。不然的话,新太阳升起时我们还得打上很多年才分得出胜负。”
他狠狠一嚼香胶,伸出一根前肢,朝史密斯一指:“能不能干净利落地结束这场战争,全看你的计划了。”
史密斯的回答很大胆:“如果您允许我和那个小组在一起,成功的机会大得多。”
格林维尔好像没听见她的话,“维多利亚,你搞那个项目已经七年了。说真心话,你认为它会成功吗?”
也许是因为污浊的空气,两人都跟平时有些不一样。一般人绝对想像不到斯特拉特·格林维尔也会迟疑不决。史密斯认识将军已经九年了。她知道,在自己的亲信面前,格林维尔是个很开明的人,乐于倾听别人的意见—直至定下最后决心。这以后,他就是一个最果断的人,从不踌躇,任何将军都不得质疑他的决定,甚至在国王的顾问大臣面前也毫不让步。她没有一次从他嘴里听到这样忧伤、迷茫的问题。她现在看到的只是一位很老的老人,几个小时之后就会屈服于黑暗,也许是最后一次屈服于黑暗。这种感觉就好像倚着一块熟悉的磐石,却发现磐石慢慢滑开了。“长、长官,我们的目标选择得很好。只要摧毁这些目标,遨弗国的认输投降指日可待。昂德希尔的小组已经潜人一个湖里,离目标不到两哩。”这本身就是一个辉煌的成就。那个湖正好在邀弗人最重要的补给中心附近,深人遨弗国达百哩之遥。
“昂纳白、昂德希尔和其他人只需要走很短一段路,长官。我们已经测试过了,他们的装具和放热质可以维持长得多的时间,测试环境几乎—”
格林维尔无力地笑了笑,“是啊,这些我都知道。想想看,我不知道多少次把这些数字塞到总参谋部的爪子底下。过去几个世代里,我们这些当兵的在暗黑期边上狠狠摸了几把,裹读神明啊。但昂纳白的小组将亲眼看到的是深黑期。到底会是什么样子?是啊,我们觉得自己已经知道了:冻结成霜的空气、真空。但这些都是推测。我不是个相信宗教的人,史密斯上校,可……不知他们会发现什么。”
信教也罢,不信教也罢,随着将军的话,仿佛所有古老的迷信同时复活了:雪妖、地精……一个彻底笼罩在黑暗中的世界,黑暗如此深重,世界仿佛已经不复存在。想到这些,再理智的人也会心生惧意。维多利亚吃力地推开格林维尔的话招来的恐惧,“您说得对,长官,确实可能出现我们没有预料到的意外情况。所以我对这次任务的评估本来是:很可能失败—但我们有舍坎纳·昂德希尔。”
“我们最信任的捣蛋分子。”
“是的,而且是最极端的捣蛋分子。我认识他已经七年了,从他冒出来的第一天起就认识他。当时他只有一车斗半成品原型机,满脑子最疯狂的计划。那天我正好没什么事—真是天大的运气,所以我有时间听他说说,解解闷。普通研究人员一辈子也许能有二十来个新点子,但昂德希尔一小时就能想出二十个。一会儿一个点子,一会儿一个点子,简直跟抽筋似的。这种人我在情报学校里也见识过。区别在于,昂德希尔的一百点子中有一个是可行的,而且他可以相当准确地挑出这一个可行的点子。也许还有其他人能想到在沼地淤泥里培养放热质,至于供气服,肯定别人也想得到。但他想到了这两点,并将它们结合起来,而且取得了成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