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异常,怎么算得上顺其自然呢。
竞日孤鸣让寺外的人散去,不理会孤立在院中的人,自己领了史艳文到主房更衣,适才下山时脚边多少沾了淤泥,两人都不大喜欢衣衫不洁的去见客人,哪怕这个客人看起来是要来取命的。
当然有没有那个实力又是另一回事了。
两人慢悠悠的踱步过去,那人已经换了一身装扮,平常面貌,脸色还有一块刀疤,不知道哪里变出的一身麻布孝服,像染了血的黑衣,大小也不合适,无论怎样看都是一副苦大仇深的样子,如背血海孽债。
竟像是讨债来了。
“竞日孤鸣,杀了这么多人,你竟还能如此心安理得!”
那人看起来只有而立年纪,比他两人稍矮一点,声音却嘶哑的像六七十岁的老者,难听至极,史艳文却乍听出了一股苦涩,仿佛那人连说话都身处刀割火燎。
史艳文忍不住出声,“你的声音……”
话一出口,史艳文就觉那人的锋芒一弱,取而代之的却是满脸的恐惧,随即又在细微之间戏剧性的逐渐变成了厌恶。
变得太快,也变得诡异。
“你想说什么?”
“抱歉……”
“哼,虚伪!”
史艳文一时无话,这话在小弟那儿听多了也就练就了左耳进右耳出的绝技,倒也不打紧。
然而竞日孤鸣却有些生气,面上对那双泛着血丝的眼神视若无睹,仿佛眼前站的只是空气,连说话都没什么力气,懒懒带笑,“这位……侠士,不想竟是为除恶而来?”
史艳文想这人看似镇静,从他们出现到凉亭坐下眼神却一刻都没移开,连手指都在微微颤抖,想是恨极,但偏偏又举手投足都刻意拉远了距离,而竞日孤鸣的态度,与所谓的导火线应该差不太多了。
但那人竟什么反应都没有。
或许他是有自知之明,知以微薄之力奈竞日孤鸣不得,但又不甘心束手就缚,少不得要僵持一会。
也或许并非报仇心切,到底心生惧怕,应是个惜命的人,连着这件沾血的孝衣都是为了增添生存几率,这样一想,那未知的仇恨是否真实几分,就有待商榷了。
脸色又暗了一分,那人用冷漠的语气道,“十恶难赦,我虽杀不了你,山下这么多人,你以为你还逃得掉?”
“好生凌厉,”十恶?那纸罪状原是为了引这些人出现,呵,竞日孤鸣故作虚弱的咳了两声,掩去嘴角的微笑,“侠士既知寡不敌众之理,何故要抢先而行,偷偷潜入我这禅院?”
那人又冷笑,“我为报仇而来,若跟在别人脚后边,要如何雪恨!”
竞日孤鸣深叹一声,似在感慨此人亲为之故,开口却道,“侠士英勇,想来扮成史君子,也是为了行动方便了。”
“……”那人怔了怔,看向史艳文,“史君子?枉称君子,今日却与一杀人如麻之人为友,为虎作伥,就不怕天下英雄耻笑?”
抬举,史艳文垂眸,其实他身边最不乏的就是“杀人如麻之人”,比如神蛊温皇,藏镜人之属,若真论起来,竞日孤鸣亲自杀的人……好像只有几个,反倒称不上杀人如麻。
这话听起来有些可悲——乱世魔祸里有些武功的侠士浪子,有几个是不杀人的呢?谁能一个一个找到凶手?
但战争,却必须有人牺牲,即便愧疚,也必行之,究其缘由,只不过是为了结束战争。而战后的纠结痛苦,放得下的便放下,放不下的就只能追寻仇恨而去,谁也无法阻挡。
“艳文行事,俯仰不愧天地即可。”
“说的好听,”那人不屑,“史君子劳心费力,为一外人行走,就没有其他目的?”
史艳文笑笑,“无。”
“哎呀,”竞日孤鸣打断他们谈话,看着他道,“阁下似乎对史君子好奇得紧?”
“鼎鼎大名,自然好奇。”那人皱眉。
还真是问什么答什么,是个做属下惯了的,也知道保命,竞日孤鸣轻笑,“可惜他身上并无阁下想要之物。”
这话说的直接,让那人不由一愣,眼神莫名闪了闪,言语狠厉,“……我只想要你的命!”
竞日孤鸣往旁走了几步,给了史艳文一个眼神,径自往前走了几步,来到他的身前站着,“我给你这个机会。”
“……”
“只有一次报仇机会,小王不会反抗,侠士尽可一试。”
“……”
“或是侠士自诩清高,不忍与毫无反击之人动手?”
“……是你活该。”
面色又冷,那人猛然从袖间掉出一把短匕,史艳文呼吸一滞,正想出手,却见那把短匕贴着竞日孤鸣的脖子停了下来,一丝血痕自颈间出现。
那人眼中闪过一丝欣喜,身上的孝服被风吹的有些乱,“想不到祸乱苗疆的北竞王竟然如此心软,莫不是心有悔意了?”
竞日孤鸣不惊不动,好整以暇,“你说有,便有吧。”
匕首再进一分,竞日孤鸣被极其危险的制住了,这个距离哪怕史艳文出手都只有收尸的份,“先生……”
“无妨,”竞日孤鸣侧眼瞧着他,“就到午膳时间了,叫她们去准备吧。”
“那——”
未待史艳文说完,那人抢先呵道:“王爷还真是不怕死!”
竞日孤鸣看着他,看着面前这个人,这些人总是喜欢用各种理由来掩盖自己的利欲熏心,待到或许有的成果将显便会迫不及待地露出破绽,既幼稚又可笑。
还是没有耐心的少年人啊。
“艳文不必担心,我便送他出去,也耗不了多少时间。”
“……好。”
“走吧,这位咳咳……侠士?山下的人可是等急了啊,室外风急,鄙薄之躯委实不堪折磨啊。”
……
再临山坳,四周弥漫着浓烈又难闻的腥味,原本这该是个好地方,可惜了。
竞日孤鸣低喘两声,挥手让重重守卫暂离远些,为两人留了空间,靠着山石坐下,按住还在流血的伤痕,道,“人谁无死,侠士何不看开些?”
那人把孝服一扔,紧张的看了看背后,举着匕首一边戒备一边冷道,“那我也不要痛苦的死!我知道你有药,把它给我!”
“侠士,如果你还能说些有用的话,或者可以早些离开。”
“哈哈哈,王爷绝顶之智,难道还看不清现在的形势?”
“哦,”竞日孤鸣摊开手心,暗红的血液滴落在地,转瞬化成黑色,“你说这个?小王所见,它应该不会比利箭更快吧。”
“……”
“孩子,看不清形势的是你,”竞日孤鸣轻笑,“你已经是弃子了。”
那人脸色一变,又带了轻微的厌恶:“你以为我会信你?玩弄人心的高手,有谁能比的上你,苗疆那些老官哪是轻易动得?你就不需要找个替罪羊来稳定政局?史艳文……呵。”
这可是怎么说呢,好像他一直都是这样想的死的,都是竞日孤鸣微阖上眼,对他说的话恍若未闻,“要我帮你逃避弃子的命运么?”
“不劳费心。”
“我这庙里最特别的人就是史艳文,最不特别的就是整日黑衣的护卫,他要你偷偷潜入药庐找东西,又让你化装成最显眼的模样,唉,少年人,你当真不曾怀疑过?”
“……”
“咳咳,或者也是小王多言,琉璃引你上山的时候,应该提醒过才对。”
“……他说的没错,你果然知道。”
“这不重要,重要的是,你现在该要如何脱身才对。”
他是如此的志在必得,好像将一切变数都掌握在手中,到底是北竞王。
“呵,”沉默的退后一步,手中的匕首渐渐放下,那人看着竞日孤鸣半晌,突然用奇怪愤懑语气说道,“我的确恨你。”
恩?竞日孤鸣看着他,一时不解此话何意。
“你几乎掌握了整个苗疆,只差一步,就只差一步,”他深吸一口气,继续道,“如果你当初不要让位苗王,我们就不会被铁军卫追缴,就只差那么一步!你却放弃了!”
竞日孤鸣无言以对,上位者的斗争,哪里能面面俱到?
说着说着,那人突然又笑了,不再愤恨,也没有厌恶,却带了讥讽,“我恨你,但我明白亲族交战的痛苦,也可怜你,你本该死了才对!但你活了下来,你是怎么活的?是不是靠……”
竞日孤鸣轻叹口气,“你是我属下哪一支的人?”
“小喽啰而已,就不玷污王爷的耳朵了,王爷只需提点在下,需要怎么做就是!”
“……什么都不用做,也不用说,出去,离开,找地方躲起来。”
“只是如此?”
“如此便可,如此,才会让人知道,这山上并非密不透风啊。”
那人怪道,“像我这样的人上去再多有什么用?”
“前事不忘后事之师,下次来的,自然不是你这样的人,此之为——倒脱靴势。”
“……”
“咳咳,哎呀,风大了,侠士快快下山去吧,小王这血再流下去,可真要坏事了啊。”
☆、始乱(下)
回去的路还算平坦,没有人挟制自然也不用束手束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