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吗?”扮成苗军引人注目,人们便会惯性将竞日孤鸣这一方归为恶类,此后行踪必然要更加小心谨慎,若是对方派出人数太多还有可能捉襟见肘。
但说到底,还是哪里不对——比如竞日孤鸣到底在等什么?
这般对垒简单粗暴到几乎用不上计谋,寻常到根本不需要竞日孤鸣等待三年,到底是什么原因,明明已经沉寂如此之久,此刻却如此急迫?若真的是党派之争,对方也完全不需要得罪这位王爷,毕竟苗疆还有一位九算军师就难以应付了。
被时间所限制,但以前明明又不在乎时间,行事风格转变太快。
对方的身份,是不是暴露的太早了?不,应该说,从未隐藏过,哪像什么高深莫测的死对头,反而像一张隐藏真凶的面具,粗劣的不堪入目,纵横官场的老狐狸,会有这么笨吗?
这样一想,似乎他从头到尾了解的东西,都有可能是虚假的。目的,敌人,大局,乃至那位老伯与那名少年。
头疼,史艳文蹙眉,就如书上的棋局一般,错综复杂。
不远千里,耗时费力,甚至可能下场凄惨,又是何必?
除非,对方想得到的东西,比权利富贵要大得多,才敢树立这样一个可怕的敌人——足以颠覆苗疆的北竞王,弹指一挥间便能叫他灰飞烟灭。
以前的等待,或许可以说成是无视。
而现在的竞日孤鸣,却不想无视了,不仅如此,甚至可以说是极其重视。
并且,很着急,现今苗疆的局势绝不可能真的危急到了这个地步……
竞日孤鸣手上有什么东西值得那么多人冒生命危险?
“到底是什么……”史艳文不觉喃喃出声。
“什么?”
“啊?”史艳文猛一回神,正想回答没什么时,竞日孤鸣却突然起身,也坐上了软椅,侧头一动不动地盯着他,像是学堂里发现新奇事物的老学究。
“先生?”史艳文不自在的往旁边让了让,虽然也没让多少——那张躺椅也并不十分大,关注点全数被竞日孤鸣的表情吸引了,“艳文有哪里不对劲吗?”
竞日孤鸣眼中的深红四散开来,沉默片刻后,道:“只是想到一些事。”
“什么事?”
竞日孤鸣有些怀念道:“曾经我一度好奇自己躺在美人靠上时,别人看我是什么感觉,或是温雅有礼,或是病弱不堪,甚至是钦羡不已,但无论如何,应都不是我看你这样的感觉。”
“……什么感觉?”史艳文有些好奇。
同时他也发现竞日孤鸣已经很久没对他用过“小王”这个高贵的谦称了,不是“在下”就是“我”。
至于习惯了几十年的正襟危坐,突然变得闲适又懒散——至少对他自己来说,本也有些不自在,史艳文猜想答案大约是如坐针毡之类的。
谁想竞日孤鸣表情倏然一变,又现出了俊雅算计的笑容,“人如其名啊。”
人如其名?
史艳文直愣愣的呆了半晌,突然眨了眨眼,猛觉耳根子有些发烫,其后才怔楞着回他,“……先生,越来越喜欢说笑了。”
“有吗?”
“而且,我应该比先生大了……九岁。”
“所以?”竞日孤鸣半眯着眼睛,“要我尊老爱幼吗。”
史艳文偏着头想了想,他倒没这个意思,说出这个只是想提醒些什么,至于到底提醒什么,或许连他自己都不清楚,他只是,隐约觉得有什么东西需要注意,而已。
“只是想这样说而已,在下已经不年轻了,早已不如当初。”
“佛家言:命由己造,相由心生,艳文的气质容貌,自己还不清楚吗?“
“……功体立场所影响而已。”
竞日孤鸣眼神闪了闪,向后靠着另一边的扶手,眼神扫过在雪白鹅毛上铺陈的黑发,挑眉看向搁在发旁的书,问:“方才看到哪里了?”
“啊,那个啊,”史艳文回神,眨了下眼睛视线错开:“只是随手翻看而已。”
竞日孤鸣撑着下巴,笑问,“可有感想?”
史艳文努力回想,“棋路复杂多变,先时的落子毫无特色,到最后竟成了最大杀招,纵观全局,虽有弃子,却无一废子,先生果然高人一着,恩……”史艳文摇头叹息,“就是让人有些眼花。”
”到底是盛名已久的文武状元,随意翻阅竟能得出如此复杂结论。”竞日孤鸣连连称赞,又说:“但我记得上面并未署名。”
史艳文脸色微赧,笑的温润无害,“是我认得先生字迹。”
“是吗。”
“恩。”
竞日孤鸣拿起书翻了翻,挑眉:“上面有字?”
“……”好吧,上面确实没字。
史艳文深感无奈,既然被戳破那也就没什么好挣扎的了,男子汉大丈夫,坦然承认总比扭扭捏捏来的强,况且有些微的好胜心,也算是好事。
“先生与在下下了一盘指导棋,让艳文深感自身棋艺不精,不得以,只好先打探敌情,至少下次不要输的那么难看。”
“这样啊,”竞日孤鸣将书抛开,像是突然又来了兴致,“可惜这些都是死物,不如直接向我这个活人请教,事半功倍。”
“……在下自认领悟力不差,虽需花些时间,就不麻烦先生了。”
……
“输得多不代表实力差,太过念情不是好处,你……”
“先生。”
“恩?”
“你教人下棋,还真是与众不同啊……”
“这样不是更直观?以彼立场更加清晰,小苍狼就很喜欢。”
“……只是有点热。”他又不是苗王,且苗王成年后竟然也会喜欢窝在北竞王怀里学下棋吗?!
史艳文微微抽了一下肩膀,想活络一下僵硬的筋骨,可惜一动就碰到了另一人的臂弯,往前弯着身子又觉得有些刻意躲避的嫌疑,然后又僵硬了。
“入夜就该冷了,你若是嫌热,我可以将火炉移远点。”
史艳文扯扯嘴角,“……那就劳烦先生了。”
其实不是很热,竞日孤鸣也没把它移动多远,回身后见明显低头放松下来的人有些好笑,而察觉自己坐下后怀中半拥的人又有些紧张起来,更加想笑。
当然,不能笑出声。
竞日孤鸣单手放在史艳文身后,另一手粘着棋子,两人一棋盘刚好将长椅占满。近看能发现他是侧身将手撑在长倚上,远看又像是整个人伏在史艳文背后。
暧昧不清的距离,耳边不停趟过的温言细语,还有颈间软热的呼吸,哪里还有下棋的心思,史艳文只觉浑身怪异,他从未与行动能力无碍的男人如此贴近,除了孩子们。
“专心。”竞日孤鸣捏捏他的手。
“……抱歉,是艳文又分心了。”史艳文瑟缩了一下,颈间的呼吸忽然加重,急促的一闪而过——很明显是没忍住笑意。史艳文抽了一下嘴角,又不想转头看他,尽力放松下来将注意力转移至棋盘,只问:“先生‘又’看到什么好笑的事了吗?”
竞日孤鸣晕色上脸,看似无动于衷连身形都未见半分抖动,眼中却像是忍笑忍了许久,“无妨。”又拿了一子白棋放到史艳文手里,就贴着他的耳边说道,“想想,若是你,兵临城下,四面楚歌,粮草断尽,该当如何。”
史艳文看着棋盘,目不转睛,心想这又不是带兵打仗,竞日孤鸣的表现大概和小时教他读书的长辈一个模样,但他们怎么看都该是反过来才对,“……单兵突围,求援。”
“若敌方重兵包围,无援可求,又当如何?”
“分小队,乔装暗行,循地势天险,或可脱逃。”
竞日孤鸣勾起嘴角,循循善诱,“人数太多,尚有死伤,还有两个可行之策,艳文想必知道。”
史艳文心思微偏,又心想或许这才是他最后的目的,但战场之上若真遇到这样的事,其结果好的是性命无虞,坏的,便是全军覆没,五五之分,端看敌军将领之心性。
但不得不说,那的确是可行之策。
“……离间,或者,诈降。”
“台面上大多如此,不愧是兵部侍郎。”说完又补充了一句,“但若逼你的那人是我呢?”
史艳文微皱了一下眉头,忍不住回头看他,慢吞吞的含疑抱犹,欲言又止,似乎这才是竞日孤鸣一直想问的话,又像是在故意提醒着什么。
史艳文不太确定,他有意给了对方反应时间,虽然对方并没有给他任何反应,还是那般似笑非笑,看起来很期待自己的答案。
太近的距离会让人闪躲不及,好处就是能让人观察入微,虽然有时候会因为太过接近,有可能当局者迷,但他从不是这样的人。竞日孤鸣可以清晰的看到怀中人的隐忍和不解,不过就是当做没看到罢了,也没什么难的。
镇日无聊,便只能以玩笑消遣了吗?史艳文对这观察结果很是无可奈何,便半真半假的回他,“若真是如此,当真降了又何妨?先生又不是喜爱残酷屠戮之人。”
意料之中的回答,但还是让人心生雀跃。
“能得史君子如此高看,在下不胜荣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