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哟,这么有礼貌呢?真不错,就是骨骼弱了些,看起来不如我家主子有劲。”
幸来在竞日处曾有幸听闻,此妇素来形态不羁,不拘小节,说话直爽,只有一点,喜欢窝在厨房,和药老差不多。
此间之人,似乎都挺恪尽职守。
史艳文这遭做好了心理准备,从容不迫的往竞日孤鸣那儿退了去,恰巧站在了主仆距离之内,谦虚有礼,“先生文能定江山,武能罢百夫,艳文自不能及也。”
不言自明的借势挡势,叫厨娘只能无奈的重搁托盘,好一通无明火憋在脸上,倒叫史艳文不好意思了。
“史君子谦虚了,”竞日孤鸣见状终于动了动身,搁下书本,略无奈的看向厨娘,“怎么亲自送药过来了,传饭的人呢?”
厨娘怒目微嗔,竟有两分令人眼前一亮的桃李精神,“药老说他‘印堂发黑,恐有恶疾’,将人扣下了,这老头最近越来越放肆了,一个杏林之士竟也看起相来,看我哪天修理他!”
竞日孤鸣笑了笑,“随你,注意分寸即可。”
厨娘一笑,“自是知道的,对了史君子,药老这次似有将药改良,味道不像前几日那般辣了,并嘱咐定要趁热喝下,若无他事,属下便就此退下。”
竞日孤鸣点点头,“去吧。”史艳文只在目送,冷不防在她出门口时又被回眸一笑,背上竟莫名涌上些寒意。
还是喝药压压惊吧。
“……唔,咳咳。”
史艳文郁闷的看着药碗,习惯了一口气将“辣”药喝完,但没想到辣是不那么辣了,但这涩味……未免太让人胃海翻腾,口舌发麻。
“药老善行偏方,味道虽不尽人意,效果确实意外的好,艳文便只好忍段时间了。”
忍段时间啊,史艳文叹了口气,那就只好忍段时间了,“良药苦口,艳文懂得,只是麻烦药老了。”
“他哪里麻烦,”竞日孤鸣又拿起书,闲闲的翻了一页,开玩笑道:“只怕高兴还来不及,真要感谢,他说不定反要来谢你,终究麻烦,不如就将功劳记在小王头上如何?”
“那我欠先生不是很多?”
“哦?”竞日孤鸣嘴角一勾,带出些算计的味道,“难道此前欠的就少了?”
史艳文轻笑一声,不置可否,也拿了书到一边,正襟危坐,不发一语,片刻之后也渐渐学着竞日孤鸣偏着了。
闲来无事。
或者说无聊至极。
但两个人无聊总比一个人无聊要好。
茶盏滤过三次,淡香几番绕身。
书房里不时有书页翻过的声音,或是两人偶尔起身活动时会顺便为对方添上一杯新茶,交谈虽少,视线相撞也不多,却莫名觉得对方存在感极强。
或有温度稍降,史艳文看了一眼似无所觉的竞日孤鸣,扫视了门窗一眼,将火炉也点上,多放了些碳增添温度。
或有宠物作乱,竞日孤鸣略笑笑,抬眼同史艳文对视一眼,拿块糕点一扔,小胖子嘶叫一声也就跳起接住,并不打扰。
往后也就不无聊了。
只那两本书,似乎翻得比平常慢些。
直到傍晚也才翻过数十页不等,白日突起的狂风到夜晚并不如意料中的越见嚣张,偃旗息鼓反不同于往日,虽然还是那么冷。
晚饭也只在书房里吃了些小胖子没碰过的糕点,仅有五六块却足以饱腹,谁叫他们吃的晚呢?
这便是晚起的一个坏处了——三餐无律。
当然还有一个坏处——中夜难眠,睡意全无。
药老诊完脉已是巳时过半,老人家诊脉的时间较长,叮嘱的又多,偶尔还说两句题外话,若不是竞日孤鸣下令打住,怕是准备拉着史艳文秉烛夜谈也有可能。待老人走后,竞日孤鸣便说处理些旁事先行离开,又命人在书房多置了些寻常笔墨宣纸,另加了些生活用品,布置的比客房不知好了多少。
史艳文起身拿了半壶药酒,穿了新拿来的厚重白篷——先前的披风说是太薄用了两次便收了起来,篷衣的软毛乖巧的靠在脑后,下摆绣着银丝云纹,从头到脚连丝风都窜不进来。
如此厚重,他反倒有些不大习惯。
抄手半缘游廊,史艳文摸着墙上的月洞门和漏窗走着,地上映着斑斑点点的月光,拉长的影子在石子上起伏不定,清秋入骨。竞日孤鸣说冬至后便会下雪,要两个多月不能出房门,连护卫都采了两班轮流。
恰巧今夜无风,圆月正盛,不若出门来,静心欣赏这秋末冰轮。往日里奔波,既不从容,也无闲心,倒少有机会去沉醉月光,或者能偶成离骚也未可知。
何况今日这天气也少见。
适时,残云飘过,光线暗淡,史艳文却在游廊尽头巧遇了一人,墨黑篷衣,披头散发,一壶清酒,曲栏鹅倚,倚美人靠,邀月共饮,酒气冲天。
犹如他的翻版。
好巧,原来不止我一个人有这样兴趣。
两人相视一笑,史艳文对那人举了举手中白玉酒壶,边走边吟。
“琅琊古寺藏闲者。”
风过云散,那人眼神在月下一亮,举起酒壶晃了晃,浅斟低笑。
“明月廊下来美人。”
好生顺溜,就跟在这等着他似的,回击的他哑口无言,一时语塞搁浅。
史艳文倒也不甚在意,或是刻意略过其间脸红无措,施施然撩开散发坐下,“先生好兴致。”
竞日孤鸣看来来了很久,脚边凌乱摆放的两三个酒瓶,却半点没上脸,撑着太阳穴看他,笑:“其实在下是特意在此守株待兔的。”
“……”
“古来过客人赏月,偏我邀月同赏人。”
史艳文一噎,险些被一大口酒呛到,眼珠一转又看到竞日孤鸣似笑非笑,好容易没丢这个脸,“先生……”
“开玩笑的,”竞日孤鸣微微坐正,手耷拉在栏外,轻轻勾起一丝吹起的黑发,在手指上缠绕着,“我又不能未卜先知,该说是上天安排才对。”
史艳文没看见他的动作,只笑,“先生该不是喝醉了吧。”
“喝醉?恩……算是吧。”
史艳文看着手中的酒壶顿了一下,又抬起头细细的看着竞日孤鸣,既无长吁短叹也无心烦意乱——至少表面看起来是的。
“先生心情不好?”
“很明显吗?”竞日孤鸣刻意反问。
“……”很不明显,至少一般人是看不出来的,“方才,可是有坏消息传来?”
“不,”竞日孤鸣又晃了晃酒壶,空了,“是好消息。”
“既是好消息,先生为何心情不好?”
“是好消息,我就一定要心情好吗?”
“……不如先说说前日夜里先生说高要告诉我的事吧。”
竞日孤鸣偏头想了想,“我忘了……不,应该说,我不想告诉你了。”
史艳文略感诧异,竞日孤鸣看起来半分醉意都无,语气却跟平常不同,纠结抵触,锋芒毕露,让人进退两难。
但,这果然是喝醉了吧?
竞日孤鸣松开他的头发,反手就去那史艳文手上的酒壶,手上虽用了些力道,一扯之下却没见移动半分,仍牢牢的所在对方手上,不觉挑眉。
史艳文眉心微皱,“夜半阴冷,清酒未热,多饮伤身。”
竞日孤鸣半眯了眼睛,往前靠了几分,手顺着酒壶滑到了他的腕上,压低了声音,“既如此,你为何要饮?”
史艳文仰头微退,“……这是药酒,药老所酿。”
“那就是补身子的酒,饮了也不妨事。”
史艳文不自在挣了挣手腕,没挣脱,“先生已经喝了很多,不饮也可。”
“你是说我喝醉了吗。”
“……”你自己不是刚刚才承认。
“你是这么认为的。”竞日孤鸣笃定的说道,或许是月色不那么明亮,他的脸色有些暗淡,嘴角噙着的笑容叫史艳文打了个冷颤。
不过半臂的距离,竞日孤鸣怎会察觉不到。
“……我有些冷了,艳文不如与我一同回去如何?”说着便拉着史艳文起身,却不料猛一起来打了个趔趄,幸好史艳文反应迅速,用另一只手扶住了他。
“看来我果真有些醉了。”
然后抢拿了史艳文手上的酒又豪饮了一大口,旋而迅速抛开,在地上叮咚作响,皱眉道:“挺难喝的。”
“……”他还一口都还没喝呢。
可怜药老的心血就这样白费。
“走吧。”竞日孤鸣撑着他的手臂道,“扶我回去。”
“……好。”史艳文暗叹一声,看着自己的手臂发了一回愣,明明是说让他扶,这手臂上的力道反而像是自己被抓着在走了,想了想还是忍不住劝道,“先生今后,还是少喝点酒吧。”
竞日孤鸣侧过头看他,窗花的影子照在那张脸上,如玉的眼睛在月光的空隙下忽明忽暗,眸中的关怀如此真诚,真诚到会让人心生愧疚。
这样的人,难怪藏镜人拿他没有办法,要是被这双眼睛一直看着,任何事都要踌躇三分了。
“……好。”
长廊尽头到方丈室和书房并不远。
赏月的人搀扶同归,停在了方丈室门口,屋内灯光暗淡,床头方向却有清透温润的宝色珠光,经久不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