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不想此番重踏山路,竟已天翻地覆,再也非往日心境。
上古延续至今的宿命,太子长琴魂魄分离之事,与欧阳少恭之间的因果孽障……数千年的旧事在他说来不过寥寥数语,因自认心之所向无惧无悔,其中万千波澜便都掠过不表,只言愿解除身中封印,尽得焚寂之力,护苍生一夕太平。
直到紫胤真人沉声叹息,道:“欲我成全之事,却始终危及你之性命……我一再应允,又当情何以堪?”百里屠苏方才心中一酸,抬起头来看着师尊的背影。
他不畏生死,更明白道生天地之间,生者道之化境,死者还道于天,他只是觉得愧疚不忍,想到这八年以来的授业之恩,孺慕之情,到而今终不得已将深恩负尽,不得两全。
拜见过师尊后,屠苏回玄古居稍作歇息,推开房门,只见屋内陈设一如往昔,恍惚间像是又回到了旧日时光。床头整齐叠放着一套天墉道服,是他的旧衣,眼下他虽已不再是天墉城弟子,然而此行一路风尘,又无其他衣物可换,便将那身衣衫重新穿在了身上。
出门时已近黄昏,天际斜挂着一抹残红落晖,身畔长风凛冽,崖下云海苍茫。展剑坛上空旷而宁静,百里屠苏沿着云浮石梯走过去,看见那块用于试炼修为的山石,上面凌乱插着许多利剑,他忽而心中一动,一眼便认出了独属于陵越的那柄霄河。
他伸手轻轻抚过去,低头默然良久。藤仙洞前仓惶一晤,铁柱观内又是匆忙别过,短短几面,均有许多外人在场,有些话还未来得及当面说清,只觉人生确是别离易,相聚难。
那些朝夕相伴的光阴自眼前簌簌闪过,不知不觉间他已眉宇舒展,眼中露出一丝堪称温和的神色。背后有脚步声自远而近,屠苏忽有所感,不知为何竟生出些近乡情怯之意。芙蕖见了他,欣喜唤道:“屠苏师兄!”
屠苏转过身去,便看见陵越踏着遍地落霞向自己走来。
那一瞬山川寂寥无声。
是夜,百里屠苏辗转不能眠,心底百般杂念纷沓而过,沉重难安。
这段时日变故频生,四处奔波,心绪大起大落,他本就疲惫至极,明日一早又要解封,原该好好休息,然而一闭上眼,就会止不住地想起陵越先前所说的那番话——
“若有朝一日我当真执掌门派,于心目中,早已定下执剑长老之人选。此人……即将远行,那个位子便会永远空着,直到有一天……他从远方回来。”
他与他彼此知之甚深,向来心意相通,许多情义无需宣之于口。陵越此诺,无疑令他勇气倍添,心意愈加坚决,却更像是一场只有他二人知晓的郑重的告别。在此之前,他亦想过与陵越重逢时的情形,断没想到会是如此,前路渺茫,焚寂握在手中仿佛有千钧重。
铜壶滴漏叮咚作响,小窗下油灯燃尽,晃晃悠悠泯灭了最后一丝光亮。屠苏深吸一口气,终于翻身下床,披上衣裳推门走了出去。
这夜天上有积云,月色不甚明朗,洒在地上只是极淡的一层薄银,照着石板罅隙和松枝上的白霜。昆仑地处边塞,日落之后则更是酷寒,也唯有这般清苦之地方可涤荡心神,寻觅至道。四下十分安静,顺阶而淌的水渠中浮着碎冰,偶有几名巡夜的弟子来回走动。
百里屠苏沿着曲折山道漫步向上,不多时便来到了后山思过崖。
他因身怀煞气之故,自小不得与其他师兄弟一起练剑,大半时间里,都是由紫胤真人在后山单独教导,后来年纪稍长些,师尊便不再时时看顾,只剩下他与一只鹰朝夕作伴。而危崖之上是派中弟子面壁思过之所,他虽恪守门规,亦不免有被旁人挑衅,意气用事犯下过错的时候,因而此地对他来说并不陌生。
崖上山石嶙峋,崖边有几株老松,此时已尽数披上了厚雪。峭壁上有个仅容一人通过的山洞,内里敞阔干净,百里屠苏熟门熟路地走进去,倚着冷墙在石床上坐下。
山上风声凄紧,幽凉月色和着白雪清光照进来,天上开始飘起了细碎的雪珠。屠苏像幼时独自清修那般,盘膝打坐,澄定心神,先时那些烦闷不安的杂念方才逐渐消除,灵台重归平静,转而却又想起一些往事。
不是孤影相吊的寂寞,不是受人排挤的失落,不是有志难抒的苦闷,也不是被冤杀害肇临而被囚禁在此的愤懑和不甘,而是……
那年他与陵越比剑事后,陵越养伤百日,稍有好转即向掌门澄清原委,一刻也不曾耽误,亲自上思过崖来接他。那日天寒地冻,整座昆仑山都被茫茫大雪覆盖,山道上却有几树寒梅凌风绽放,红艳艳的,映着白雪煞是好看。他在崖上远远望见了陵越,一时惊喜交加,鼻头却忍不住地发酸,险些连话也不会说了,只知迎着陵越大步跑过去。鞋履陷进厚雪里,不管不顾地奋力□□,随即又摔了个踉跄。
山路湿滑险峻,下方是万丈深渊,陵越看得心惊,扬声叮嘱他留在原地别动,他却全未听到,耳边只有自己热烈的心跳声。陵越也顾不上自己内伤未愈,施起轻身之法,三两下便轻飘飘跃至他面前,还未开口责备,他已攥住陵越的衣袖,一声不吭地红了眼眶。
那是他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在旁人面前落泪。他向来心性坚忍,即便后来历尽诸般坎坷,死生无常,亦从来都独立支撑,不在人前示弱。
彼时他年纪尚小,却已十分固执,当即背过了身去,用袖子揩净了眼泪。陵越抬起的手便不知所措地停在了半途,片刻后,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安慰道:“没事了,师兄带你回去。”
他抱着焚寂剑,跟在陵越身后离开了思过崖。雪落无声,冗长的山道上留下两串脚印,偶尔有几瓣红梅被风吹离枝头,落在他们肩头发梢,襟袖间浸透冷香。即便事后他和陵越各自被罚抄经百遍,如今回想起来,那仍是他在山上度过的,最快乐的一刻。
百里屠苏放任自己迷失在回忆中。昆仑山的风,天墉城的明月,思过崖的旧雪,玄古居的烛光,经库里的墨香,祭坛上的太虚剑印,山门旁的三清石像,西峰下清香的雪莲花,松林里的涧水和奔窜的松鼠……过往他曾忽视过的一切,都在这去而复返的、驻留的最后一夜里,悄悄酿成了不可言喻的温柔。
忽然间,外头有脚步声渐行渐近,屠苏耳力甚佳,已知是有人上了山来。这样的雪天,想必是哪位犯错领罚的弟子。他不由眉头微皱,走近洞口漫不经心地向外望了一眼,当即打算离开,哪知下一瞬却愣在了原地。
——来的人是陵越。
雪下得并不大,绵绵一片如同轻软白絮,依稀有月光流泻在老树枝桠上。陵越孤身而来,并未执伞,只运起了护身罡气抵御落雪,除手中一柄霄河外并无他物,剑鞘上的灵石透出莹莹冷光,映照他眉宇轮廓。
一如当年思过崖上那场浩大的风雪。寒梅冷香从杳远旧梦里氤氲出来。
屠苏却未像那年一样迎上前去,而是下意识闪身退至一旁,借山壁阴影匿住了身形。随即他后悔不迭,然而陵越已走到近旁,此时出去反倒突兀。犹豫不过片刻,陵越却停在了山洞前的空地上,只听铮一声清鸣,霄河剑已飒然出鞘。
陵越似乎并未发现他的行迹,只是在这个风雪交加的深夜里,来危崖之上练剑遣怀。高天上的冷月自阴云后浮出,恰恰好将他的身影投进了山洞里,屠苏低下头,便能看见他挥剑如虹,英姿焕然,一招一式无不是最熟稔模样。
师兄……他嘴唇轻掀,向着地上那个浅影伸出手去,分明这样近,却似隔了山长水远。
山巅的雪依旧静默无声地下着,将红尘紫陌覆盖,将悲欢离合掩埋,那些深藏于心底的情思与妄念却一点点翻涌出来。陵越反手一挽收起剑势,屠苏背靠着石壁慢慢滑坐下去,抬手撑住前额,脑中兵荒马乱,溃不成军。
此时此夜,相见争如不见……
他已无心再刻意压制气息,像是累极,陵越也不知有否发现了他,不进不离,只是在山洞外的石阶上坐了下来,仰头望着天边明月。轻盈的一片雪落在陵越手背上,随即融成涓细水流,顺着指缝淌下去。屠苏闭上眼,将头轻轻抵在石壁上,心跳紊乱得厉害,却连自己也不知缘由,只是无端想起幼时第一次在思过崖面壁,陵越便像这般坐在外头,捧读一卷经书,陪自己熬过漫漫长夜。
“师兄……”他在心里低声唤道。这数日来的疲乏如潮水般漫过全身,他安然睡去。
不知过了多久,百里屠苏自浅梦中醒转,依稀看见一团浅绯色的雾,像那年山中透骨生艳的红梅。
他心中一动,睁开眼来,原来却是铜盆中的火光在跃动,将一方山洞映得温暖明亮。而陵越就守着火盆坐在那里,一手搭在膝上,一手随意拨动燃烧着的枯枝,神情异常沉默。屠苏将身体撑起些许,披在肩头的长裳就滑落了下去,深紫颜色,是陵越的旧衣。
陵越的衣襟上隐约残有沉檀和白雪的气味,清淡悠远,是流年深梦里萦绕不去的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