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默了会,沈之沛不再恳求:“你放心,就算动用整个上海来施压,我也会保你无事。唐医生一直照顾你,我让他和你一起去。”
周霆琛拒绝道:“吴永权对我没有恶意。从我留在他哪儿的那段日子,可以感觉到。”
“怎么说?”沈之沛多余的追问起来。他可是知道答案,就不会问为什么的人,而现在他只想把他的心多揽在自己身上一点。所以周霆琛也是一个不擅长解释的人,他想了想,终于憋出了回答:“他将他私宅给我住,隔几天都会来看我,我们言语也颇多契合。”
两端又陷入了沉默,他不知道沈之沛再想什么,也没有精力与时间去思考,便直截了当的开口:“能让我尽快离开吗?”听筒孔隙散发出的声响将那处的情形绘声绘色的递了过来,他判断出沈之沛在命令梅林去查,便耐心等待。似是过了好久,沈之沛终于再度开口:“今日下午两点的。”
“可以。”周霆琛一口咬下,不给自己回旋的余地。
挂了电话,他不自觉的将这房子的每一处角落走遍,最后定格在大门前,看着那胡桃木的肌理,伸手搭上门把却怎么也按不下。再快乐的时光,终有一日也得迈出去的,从他以黑鹰的身份认识他,从他承载了不该由他承受的记忆开始,便已注定了这样的结局。
他最后见了沈之沛一面。沈之沛一直在忙于公事,所以连他来了,也没提几眼看他,只是不带一丝感情的命令手下去收拾周霆琛的行李过来。而此间周霆琛便静坐在那倚墙的松木沙发上,宛如一个最平常的下午,他斜凭着,叠交的腿上摊了最新的实事报纸,左手旁的茶几上,他最爱的蓝山咖啡在悠悠脉脉的散发着馥芳。沈之沛便在不远处专心的做着事,二人没有丝毫言语却也不觉得尴尬,时光悄然流逝其中。忽然心一颤,他提眼看那白烟自一片褐色中扶摇而上,行至半道旋出万缕丝帛,思绪也随之飖飏去了。如果他们未曾相遇,那他还是黑鹰杀手,一辈子遵循着自己的原则与道义,闲暇时抬眼,有时撞上沈之沛的眸子,他们便相视一笑。如果他们未曾相遇,那他也许会放弃等待,也许闵茹毫无保留的爱终会让他感动,他会有一个美满的人生,就算没有,至少也会寻着有安宁的轨迹。心里装了那么多东西的人,总不会让自己大喜大悲的。
后来他走的时候,沈之沛终于理睬了他。装作只是上司对下属出门办事的叮嘱,那人再平静不过的说道:“为了避开耳目,我让梅林送你至西口,你便自己走至码头吧。”这话像极了他一贯保护自己的态度,可未尝也不是存了一份情谊付水东流的赌气。周霆琛麻木的点了点头,上了车,惆怅忽然肿胀起来。
☆、秋蝉瑟寒14
风驰电掣的速度将一切过往抛在脑后,他被这股大力拉着前进,忽然有些头晕恶心。上海的景象如老照片般在车窗中翻飞开来,他轻声念起了一首诗,一阵酸楚无法遏制的涌上心头。
枯藤老树昏鸦,小桥流水人家,古道西风瘦马。夕阳西下,断肠人在天涯。
立于江浦舟头,疾风舞的他衣摆猎猎作响,江面水波澹澹,渺远延至天际,美的空无一物,有熙熙攘攘的行人与工人不停穿梭在他眼前,构成一幅连绵的画,在周霆琛模糊的余光中似一道波动的屏障。他就立于那儿,像是被隔绝在世间外,眸中没有任何生气,空动的看着远方。一会儿有轮船靠岸前的提示声轰鸣而至,与此同时那庞然大物映入眼帘,为眼瞳添了一抹亮色,使他看起来像是复活一般。他向前微微迈开一步,触脚处如踩刀尖般疼痛,这才意识到秋的寒意与肃杀。
说有万贯家财也不为过,我也偏只点一碗馄饨,想吃?我喂你啊!老实点...不是说不要在意旁人的眼光,你那不时的乱瞟又怎么说?张嘴...对...哈哈,我偏不给你吃...嗳嗳...你从我嘴里抢是什么意思...嗳嗳,注意点,有人呐!
他发现之前等于岸边的旅客皆聚集到一起,时刻有挤开旁人一冲而上的趋势。
嗳,安逸尘,怎么气着了?...别不说话啊,我给的?...我看荷塘啊,多美...啊?哦!是是
是,我错了我错了,不如你美...是是是,一定好好看你,晚上好好看你,怎样?哈哈哈!
船越行越大,仿佛是敌军压境,周霆琛盯着那东西势如破竹的逼近,忽然感觉有有一只大手扼住了他的脖子,他几乎无法喘息,就要晕厥。
你挑眉是个什么意思?给我暗示?拜托我们俩下棋你这是误导呢还是让着我?什么...情趣?你没个正经!外外外,有事说事,别动手动脚...哦,说道脚,我还没和你算账!你昨晚吻我脚尖做什么,翻来覆去,搞的我现在都痒!哇,你还踢?还踢...痒死我了!看我
突然身后气息有些紊乱,太熟悉的感觉,他猛然回过神急速蹲下。子弹在他颅侧呼呼而过,与此同时他已转了半边身子将枪口对准那人,下一秒就要扣动致命的一击。忽然他怔住了,浑身上下一根手指都无法动弹,眼睛睁大到极处,似不相信。时光和着光芒停止在那人脸上,一时间与脑海中千百拂又还来的模样完美重合。那样的温柔俊朗,天底下除了他还有谁?你来了...
恍惚中,有一黑色原点从那人下方提至与自己心口平行处。安逸尘与那把枪都幻化成无数重影游移叠荡在一起,透过百步距离,撞进他眼眶后一直冲击进去,将他心牢牢缚住,所以一时他没辨的出来。周霆琛心里突然起了异样的反应,瞳孔霎那间收缩至圆点,身体本能的偏开,却无法开枪回击。几乎是一霎那,有一股强大的力自他右肩撞了过去,血自伤口渗出,在他衣衫上绽成一朵地狱之花。他难以置信地用目光剜住他,却忽然呆住了——怎么是,森下龙一?不,也对,他怎么可能向自己开枪?想通了这一切,与周遭惊呼奔跑的人们相对,这个无数枪口对准的目标竟笑的如偶尔泻下的暖阳。头脑瞬间恢复清明,他锐利的判断形势,见森下身后还有无数武士全副武装,便知是森下知他要离开上海,于是赶紧来杀自己。能在这么短时间探知道消息并告知森下的,只有一人。周霆琛扬手擦去嘴边血渍,扯出一抹不属于他的诡异微笑——我与将军竟都看错你了。
平坦开阔的码头,可躲避处几乎没有。弹药人手相差悬殊,先机被已占去,连接到轮船舱口的移动楼梯已经挤满了人,要想在轮船开走前护住性命、寻到时机上船的概率...更何况,自己早就想将森下千刀万剐了。
那就这么做吧。
他挺直了腰板,昂着头,将枪口对准他胸口。他身材高挑削瘦,即使是现在半跪的姿态,脊梁至
脖颈的弧度也优雅的如同谪仙一般。很快,他就要挥开衣袂,将俗世遗在身后,泠然飘至天际。
就如机器运转,所有部件一环扣一环,一经发动,再也不能停止。他便是一枚小小齿轮,从出生伊始就迫在其中,他从来选择不了命途,他亦深明此点。对他来说自己唯一的自由,便是在外力推动下判断出最佳作法,然后纵千难万险也绝不后退。这便是一个泥淖中人如何成为爬到千人之上的原因。而之前安逸尘以身卡住机器,换自己一方宁静,如今这副身躯已是惨不忍睹,他舍不得他为自己这么做,于是他推开了他。
食指关节微微曲动,他瞧见同样持枪对着自己的人震惊得五官都绷张开来,同时那人也做了相同的选择。一时火光四起,如烛焰如明珠,两边子弹纷沓而至,做着玉石俱焚的较量。而他们下手皆犀利很辣,枪枪瞄准心口,一个、两个、三个...周霆琛盯着他身上血痕一簇簇绽开,似乎已经看见他的死亡,脑中每个细胞都激昂起来,连自己的伤痛都忘了。哪知森下也是这样,纵鱼死网破也决不退缩,强大的意念支持着他们,不知不觉承受的竟以超过了凡人的极限。因还有一干枪手帮忙,周霆琛终于支持不住倒下。森下见状,吊着的弦松下,自己也一下瘫软入血泊。霎那间躲避的忘了躲避,上船的忘了上船,所有人被着壮烈的景象所震撼,都失去了行动的能力。森下手下率先打破沉寂,七手八脚的将森下抬至车内,送去医院,企图挽回他的生命。这时周霆琛竟睁开了眼,勾了一抹微笑:谁的坚持先散,谁就先消散性命,森下,是我赢了。
他将手伸向怀中,拚命掏出一枚梅林相送的怀表。完成对沈之沛的交代后,他又去摸索另一样东西。此时全身血液几乎流尽,脑中炸裂耳中嗡鸣,身体的每一丝痛楚都被放大成千百倍,稍稍一动便如万千虫蚁在啃噬。他将那东西终于握在手中,举手想提至唇边,却再无力气;想移眼向下看去,眼中却早是黑乎乎的一团,他忽然一声喟叹:世间纵有千娇百媚,再也不会见了。
他索性闭上了眼,极近触觉感受它的模样。通过这一点点模糊的感知,那东西竟在脑中鲜活起来,他仿佛见到了它的模样,听到它环佩清琮的声响,甚至可以闻到那淡雅清冽的芬芳。双环相扣的玉佩,如同他们解不开的命运交缠,这是他从安逸尘家唯一拿走的。本来打算扔至江中的,现在却陪着他,流尽生命最后一丝气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