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夜晚,终究是不眠之夜。
明台回家后,第一眼看见的便是戴着眼镜端坐在沙发上看着报纸的大哥。
“回来了?”明楼翻了一页报纸,不咸不淡地看了他一眼。
“嗯……”明台几乎是瞬间就察觉到大哥有些不对劲。
十多年下来,每次大哥要发飙前,都会这么一副暴风雨前的平静。
“我有话跟你说。来我房里。”
明楼放下报纸站起,没有回头看明台,直直地上了楼梯。踩在木质地板上的脚步声,听起来格外沉重压抑。
明台不明所以,紧绷着神经跟在大哥后头进了屋,一边在脑内飞快思索着这几日他又干了哪些惹大哥生气的坏事。
明楼松了松衬衫最上面的两颗纽扣,露出脖颈,卷起袖子。
看这动作……不是要动手吧?!
明台咽了咽口水,有些站不稳。
“大,大哥,你看今天夜色那么深了……我就先回去了吧?”说着,他悄悄往门边退去。
“站住!”明楼一声威喝,随即顿了顿,声音沉了下来,“你就站在墙那边,不准动。”
明台看着越来越近的大哥,虽然腿肚子发软,但终究没逃开,只两眼惊惶,似是害怕至极。
“今天晚上,我看到你和薇薇安了。”明楼走近少年,开了口。
天,不会看到他俩接吻了吧?!明台瞪大眼睛,急急开口,“大哥,那什么,不管你看到了什么,都纯属误会!我和薇薇安只是朋友!她明天要走了,我只是送别她而已!”那个吻对他而言,不过是个farewell kiss罢了。
手都摸到别人背上去了,只是误会?明楼顿了顿,终没有说出心中所想,“你以为大哥在意的是这个?”
“难道不是?……”明台欲哭无泪地看着他。他又不是大哥肚子里的蛔虫,他怎么知道大哥在想什么啊!
“Cryptography。”明楼似是冷笑了笑,又似乎什么表情都没有,“明台,你好大的胆子啊!嗯?”
“我怎么不知道,你学数学,是为了去德国进修密码学呢?”
他步步靠近,把明台逼到墙边上。
“大姐一心一意想让你学金融,以后好替她打理这个家。明台,你跑去学密码,是要干什么?打仗?参战?”他揪起少年的领子,一直压抑在喉咙里的大喊终于逃离了桎梏,震响天地碾碎人心,“你难道嫌这几年下来,中国流的血死的人还不够多吗!!!”
似是被一刀劈裂了山川,大地露出道道血红的伤痕。
明台被压在墙上,耳膜嗡嗡回响,凄惶睁大的双眼中,所有的悲伤都褪了颜色。
“大哥……”他颤抖着开口,任由那些锐利的言语磨伤了喉咙,“我很感激你们收养了我。这几十年下来,你们供我吃,供我住,供我穿,供我上学。我知道,你们是真地把我当成了一家人。可是……”
他闭了闭眼,而后猛地睁开,眸中情绪如滚滚涛浪奔涌而出,“你们有谁问过我想要什么,我想做什么?!有谁问过我想要学金融还是想学密码?有谁问过我是想要安稳一生还是救国存亡?又有谁问过我是想当个被规划好一切衣食无忧的小少爷,还是哪怕面对狂风暴雨也可掌握自己人生之舵的船长?!!你们有谁问过我,有谁问过我,有谁问过我啊?!!!”
他声嘶力竭地大喊出声,面目通红扭曲,气息乱成一张无形的蛛网,缚住他自己,也缚住那面前人的心。
“明台。”明楼怔愣着松开了他,后退了一步。“我们也是为你好。”
那些肮脏黑暗的事,有他来做就够了。
无间阿鼻地狱,有他来堕就够了。
所有苦痛,有他来受也就够了。
哪怕是死亡,也只赐给他一人就好。
那个孩子天然纯净,应当永久留于光明之中……才对。
“为我好?”明台红了眼眶,声音愈发涩厉,“大哥,这不过是以爱为名的借口!这十几年下来,除了‘为我好’,你还能不能找出别的理由?!安稳一生不是我想要的好,做自己喜欢的事才是我想要的好,可是这些,你们有想过吗?!!”
自以为是的好,有什么存在的意义?!不过是徒增伤害!
“……明台,你可以不学金融,但你绝对不能去学密码!”明楼慢慢地沉下了脸,却尽量选择着温和的字词,“这已是最大的自由。明台,我们只想你平平安安地过完一生。”
哪怕娶妻生子湮没无闻,但至少,那还活着。
心脏还在跳动,皮肤还有温度,眼中还有神采。这些,都比他埋在土里的父母,要好。
好得多。
“……这个梦早没了。”明台过了很久,才说出这么一句话。
早从他踏入明家那时起,噩梦就已经开始了。
数不清的死亡,数不清的重生。
平平安安?
呵哈哈哈哈,早就没了!早就没了啊!
“明台!你不是小孩子了,不要任性妄为。”
明台看着明楼强装镇定的神情,听着他永是训导的语气,心中漫彻的是潮起潮伏的沉沉悲哀。
你看,他们永远不懂。
无论你多绝望多悲伤多哀恳,他们都不会懂。
只会当你发疯。
代沟,从来不是指年龄身份立场的差距,而是两心间的隔阂。
他真的很喜欢大哥……喜欢到,离不开他。
可是再喜欢,也打破不了蛮荒人的牢笼。
斗嘴、争吵、动手。
他们之间翻涌的,永远是怒火,永远是对峙,永远是声嘶力竭的大吼。
哪怕是片刻的温情,也只会让疼痛伤害更加牵扯皮肉……深彻入骨。
“明台,大哥不希望你,在我临走前闹出这档子事。”明楼深吸口气,揉了揉眉心,“你想想大姐,她知道这些后会多担心多难过?大姐这几年身子骨已经不如以前好了,你回去想想,好不好?”
像是哄小孩子的语气,无可奈何,又不容反对。
明台颤抖着看着他,原本沉默的神情彻底碎裂,气息急喘,双眼睁大。
好不好?
好不好?
好不好?
他连问自己三声,问至最后,竟是差点大笑出来。
笑得哭了。
明台抿着唇流泪,不发出一点哽咽。明明脆弱得像个卸去一切武装的孩子,却又挺直着背脊不愿低下头求饶示弱。
是啊,他是弟弟,他要替大哥大姐着想。
可是为什么,一直是他?
为什么永远都是他去理解别人,而他爱的人们,不用踏出一步?
不用去问问他的意见想想他的感受?
为什么?!
尖利的质问声中,心中的酸涩愈发膨胀,充溢得他快要爆炸。
翻天的狂潮一波一波地拍打过来,冲毁堤岸,把理智侵蚀得摇摇欲坠。大哥在说什么快要听不见了,明台眼眶发红地紧盯着那张张合合开开闭闭的嘴巴,夹带着一滚滚的愤怒不甘委屈心酸,不顾一切忘记一切地,扑上前狠狠咬了下去。
“嘶!……”
明楼瞪大双眼,不可置信地看着这个扑到自己身上胡乱咬吻着的少年。
明台知不知道他在做什么?!
少年似是火山喷发末日来临般绝望而悲戚地咬着他,咬着咬着变成了吻,吻着吻着变成了舔,舔着舔着变成了止。
相贴的两唇中是跳动的心,却更是眼泪洗刷的苦涩。苦得,连灵魂都将枯萎死去。
明楼沉着脸,自始至终都没有什么动作。他没有推拒,没有发怒,没有吃痛,只不带神情地看着面前那人。看着少年发狂,看着少年亲吻,看着少年哭泣,看着少年停止,看着少年在突然间睁大双眼,看着少年惊慌失措地退离,然后,看着少年撞倒桌椅撞翻茶杯撞散文件地落荒而逃。
白纸纷纷扬扬,明楼看着那狼狈不堪的身影,面色复杂地摸上了唇角。
眸中情绪,幽深暗稠。难以探寻。
半个月后,明楼走了。
明台没去送他。
这半个月里,明楼忙得不可开交,而他,一心一意当逃避的鸵鸟。
少年人是冲动的,不经大脑思考就做了。
可做了后呢?
扑天的尴尬和惊慌彻底淹没了他,连呼吸都带上惴栗。
直到如今,明台仍没想清楚,自己当初为何会冲上去亲大哥。
那潜藏在背后的真相,比亲吻本身还要令人害怕。
他想不透。
也不愿去想。
“行啦行啦,当初只是个意外。现在大哥走了,就别再想啦!”
明台压回心中不知名的苦涩,自言自语地推开了门。
“大姐,这是我们学校给我开的推荐信。”他把手上那封信递交给明镜,笑得眉眼弯弯。
“去慕尼黑学金融?哎呀我们明台真的是长大了啊!”明镜一惊后笑得合不拢嘴,拿着那封推荐信左瞧瞧右瞧瞧,似是在看自家弟媳。“什么时候去?去几年?有人陪着吗?”
“大概……”明台摸了摸下巴,“半个月后去吧。老师说是去四年,只有我一个人。”
“你这一走,大姐该多孤单啊……”明镜摸了摸少年的头,“不过真好,我们家明台是个有出息的子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