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么一番忙乱的动作中,装作伪装的被子早已从明台头上掉下,盖在两人相叠的身躯上。
而出露在黑暗里的,是清澈如月光的惊慌双眸。
明楼抬头看着,一时愣了神。
“大,大哥,你没事吧?我不是故意的……”
“没事。”明楼调整了下微乱的呼吸,强压下心中那些浮乱的思绪,扶起了明台。“没摔着吧?”
少年从他身上爬起身,捡起被子摇了摇头,“没呢。”
说话间,两人已回到了床上。明楼坐在床边,而明台好整以暇地把头搁在大哥腿上,笑得眉眼弯弯。尽管这一切,在黑暗里都隐去了痕迹。
明楼梳理着少年柔软的头发,淡淡开口,“今天那个孩子,是你派去的吧?”
“啊,大,大哥,你说什么啊?我今天去找薇薇安玩了,你找错人了吧?……”少年强装镇定的声音有些不自然。
明楼没有在意,只捏住了那人的耳垂,缓缓揉搓着,“你这家伙每次说谎时,耳朵都会变红。你说我现在把灯打开,你的耳朵会不会是红的?”
心里咯噔一慌,明台蹬腿大喊,“不,不行!……要红,那肯定也是你捏红的!”
少年心里只一个念头,千万不能让他大哥看见他脸红的模样。
至于是为何脸红,那时年少的他没有细想,只当是做了坏事的心虚愧疚。
“明台……以后别这样做了。”
明楼略显低沉的声音在黑暗里穿破尘埃直直敲打进耳膜里,引起一阵阵的鸣响。
“我这辈子,是不会结婚的。你放心吧。”
明台一惊,大力起身时不小心撞上了明楼的下颔,明楼一时不防,痛得直哼声。
“啊大哥,那什么,你,你还好吧?”明台咽了口口水,生怕大哥一时生气当场发飙——尽管明楼从不曾因为这些小事黑过脸。
他伸出爪子帮明楼揉了揉,那小心翼翼的轻柔力道像是猫挠般,挠得人有些心痒。
明楼捉住那只手,微斥道,“行了,你给我安安分分躺着,我没事。”
明台听了,二话不说地重新躺回大哥腿上,顺带蹭了蹭,带着些讨好。
明楼在黑暗里的双眸暗了暗,却没有说什么。
“大哥,你,你继续说吧。你为什么不会结婚?”
“中国现在的情况,你也知道吧?”明楼的声音有些轻,但听起来又极其重,重成一块铁,沉进人心里去。
明台点了点头,“虎狼环伺,危机重重。”
几年前,东三省已尽相落入日寇手中。听闻近几月,日军顺着长城沿线蚕食南下,所过之处皆为死尸血雾,断壁残垣。除了日本外,租借内的列强也是无法无天,仗着有领事裁判权任意欺压民众,国人死伤无数。
“我现在只想着抵抗外敌拯救中国,生死不定,哪日被一枪毙了也不知道。”
“你就不能说些吉利点的?”明台微微不开心。
“再说,我这几年一直在外忙,回家的时间也没个准,怕是安定不下来。你说我要是跟人家姑娘在一块了,那不是耽误了别人?”
“既然这样,那你干嘛还找女伴?”少年翻了个白眼。“上次我可是看见你跟一漂亮大姐姐亲得火热啊……”
明楼一愣,大力地揉了下明台的头发,揉成了个鸡窝,“你小子看到哪个程度了啊?”
明台护住头大喊,“就看到kiss而已!你别揉啦!”
明楼笑了笑,停罢动作,“我不会娶妻生子,但是你也知道,人是有欲望的。”
“哦。”明台应了应,听不出情绪,“那曼春姐对你而言,是欲望,还是唯一?”
气氛刹那凝滞下来,像是洪荒千古的寂静都聚集在此处,连黑暗都在渐漫的虚无间失却了色度,只剩下呼吸也被湮灭的死气沉沉。
“她不是欲望,也不是唯一。”明楼在恍如亿万年间的漫长里缓缓起身,让少年人躺回床上,替他盖上被子,细心地捻好被角,“明台,你还小。等你长大了,就明白了。”
生命中总有些人,温暖了你的时光,哪怕并非同途,也是想起来就会含笑的存在。
他和汪曼春,早就过去了。
那人不是欲望,也不是唯一,而是——回忆。
“我才不小!大姐都说我长大了!学校里还有很多女孩子喜欢我,说我有男人味呢!”
明楼笑了笑,“好好好,我们家明台长大了。”
说完,他俯下身,朝近在眼前的耳垂咬了一口,低沉的声音和喷洒的热气比任何女孩的巧笑倩兮还要撩动少年心神。
“Good night,my Little Prince.”
明台的目光刹那凝固,然后融化成比窗外还要柔软的月光,流淌过万千星河,熠熠华亮。
“Good night,my Old Rogue.”
【——我已经长大了,我不要晚安吻!】
【——这是礼节。】
【——唔!……你个老流氓!】
【——那你是什么?小流氓?】
【——小流氓你个大头鬼啊!】
【——嗯,你不是小流氓。晚安……我的小王子。】
晚安。
大哥。
梦里,落日靠在黄昏的影子上,星光妆成淡月的泪痣。
终得一夜,好眠两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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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小王子(下)
BGM:花暦 (搭配食用风味更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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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明台一大早就起了。昨日他虽拒绝了薇薇安的邀请,但作为弥补,他答应今天与薇薇安一起上学。
薇薇安是德国留学生,才来上海半年,现在与明台是同班同学。
“明台,你昨天,跟我说,你要去看别的戏,好看吗?”
明台走在路上,想起昨天的偷窥跟踪,有些不好意思地点了点头,“啊哈哈……还行吧……”
薇薇安金发微卷,脸上是调皮的笑容,“下次,能不能带我一起看?”
“那要不这周末去剧院看最新的电影?!”明台笑了笑,浑然没有察觉到身旁人眼里的情意。
路上,二人不住闲聊着,不是学校的功课,就是家里的琐事。少年人的世界,简单美好。
“对了,”薇薇安顿了顿,偷偷看他,“你maths这么好,以后想要进修,哪个专业?”
明台摸了摸下巴,“如果可以,我以后挺想去柏林进修密码学的。”
“Cryptography?”薇薇安诧异地停下了脚步,“你以后想去打……打仗吗?你的亲人,知道吗?”
明台眨眨眼,“你不说,他们不就不知道了?”
薇薇安意味深长地笑了笑,“哦!你瞒着,他们!”
“所以你看我对你多好,都把这事告诉你了。”明台睁着眼说假话——这件事他已经不知道跟自己的狐朋狗友谈起过几次了。
薇薇安跑远了,“那你来追我,追到,我不说!”
明台看着渐远的少女,无奈地笑了笑。女孩子还真是麻烦啊……
“你说话可要算话啊!”他卷起袖子,大声地喊了句。
“当然!”薇薇安在前头向他招着手,然后又转过身去,跑得越来越远。
然而就在明台准备撒开腿往前跑时,后面寂静的小道传来了轻微的脚步声。
沙沙……
沙沙……
明台僵硬着,不知这时该逃还是该转过身去与那人决一死战。
“你你你等等!你先别杀我!”明台咽了口水。
早已历过十三次死亡的他,十分清楚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你是谁派来的?明家敌人?你要什么我都可以给你。我有钱的,我可以把我的钱给你。”
后面的脚步声没有停顿,一点点地接近。
明台觉得自己的腿肚子在止不住颤抖,心脏急鸣如鼓,大气都不敢出,生怕一个呼吸声,就成为引发死亡的导火线。
“是不是这几年来,一直都是你一个人在杀我?为什么?”
后背已被抵上了冰冷的枪支,凉意一点点地挤进血肉,渗透进骨髓里去。
“你知道我的身份吧?如果我死了,你会被明家通缉的!”
明台语无伦次地说着,想要躲避终局的来临。
他不想死,一点都不想。
会很疼,像是一条在砧板上弹跳的鱼被劈成了两半。而且,所有或美好或苦痛的经历都会消失,只留下他自己,一个人记着两个人的回忆。
他不喜欢这样,哪怕可以重生,他也不喜欢。
明台害怕地打着颤,眼中的神采已几近绝望。
“你让我跟家人说几句话,可不可以?”
这已是他唯一的恳求了。再次醒来时,一切都会物是人非。他只想,享尽暗香消褪前的最后一点缱绻。
可是回答少年的,不是带着感情的人声,而是背后一阵强劲的冲击力。明台瞪大眼睛,瞳孔睁至人类的极限,似是蜉蝣草芥在临死前的无声哭号——就在刚刚那瞬间,一记子弹穿透背部脊骨的防护,直直把他打了个对穿。
少年用残余的力气看了看胸膛上一股股像是灵魂呕吐般冒出的血,疼痛中似是悲笑了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