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台半阖着眼点了点头,声音渐轻,“嗯……”
“困了就回去睡吧。”
明台翻了个白眼,“不是明大长官让我晚上别回去吗?”
“你个没良心的,就知道跟你大哥作对。”
明台没说话,隐约间感觉有双手托起自己的后脑,然后代替刺硬的草地垫在了脑袋下方。
唔……或许这大哥也不算坏得透顶?
他翻了个身,没再多想,任由阳关作薄被,手臂作软枕,眯着眼沉沉睡了过去。
待明台醒来时,天色已近晚了,浓重的红黄暗光映得湖面成了透澈荡漾的调色板,连翠绿的草坡都洇上了淡淡暖色,伴着晚霞微风,蓦地让人心一跳。不远处的法国梧桐林有低低的飒响,翻飞的黄叶留恋缱绻着,却还是被吹落到湖面上,然后又被呼地吹远,随着粼粼波光一同行向远方。
“醒了?”连身旁人的声音,似也是带上了些暖意。不知是真的,还是……观者见景生情。
明台“嗯”了一声,然后挑眉看向明楼,“你不会一直给我枕着吧?”
明楼的眼里没有笑意,也没有凶意,只如那被日暮照耀得色彩浓重的湖潭,凝滞,幽深,而又柔软。明台愣愣地看着,而后转过了头。
明楼揉了揉泛酸泛麻的左手,“你睡着时,我给你抓到了一样礼物。”声音,也比平时的刻板严肃缓和了不少,像极了带着泥土湿意,带着绿草清香,又带着温暖暮光的微风。
“什么?”翘着二郎腿的少年自在随性,惬意地眯了眯眼。
明楼把右手伸至他面前,然后一点点地松开。
日落之时的光芒万丈里,苍穹叠卷的云层连绵里,湖心泛软的点点涟漪里,微风过处的刹那屏息里,明台睁大双眼,看着面前那宽厚的手心里,一只通体澄透的红蜻蜓鼓动着翅膀,盘旋着翻飞而上,在两人身旁作舞相伴。
不知是因日暮风景,还是因那只红蜻蜓,明台的心跳得很快。他抬起头,望着自家大哥,望着那人看向红蜻蜓时恰似少年的眉眼,心脏被大力一锤,然后又迅速重组。
视线里,那只红蜻蜓盘旋了一阵后,伴着轻风,慢慢地飞走了,渐淡渐远,像是从不曾出现过。但两人都知道,这只蜻蜓,真真切切地存在过,也出现过。
因为这一切,他们二人都记得。就如这色彩恣肆的日落风景,他们会永远记得。
明楼低下头来,声音低沉而又轻缓,“这只红蜻蜓,送你了。”
“飞都飞走了,送我有什么用?”明台习惯性地顶嘴着,一边嘟哝,“看你长得这么老,没想到也会干这种小孩子做的事。”
可偏偏,这么寒酸又没有诚意的礼物,他还收得这么开心。
开心得,怕是这辈子再也难忘。
明楼没有听清,只牵起明台的手,“好了,也该吃饭了。回去罢?”
太阳是真的落下了,那绚丽至极的霞光照耀在面前如父如兄的男人身上,让人看不清,又挪不开眼。明台喉咙发紧,低低地嗯了声。
走至中途时,他像是想到了什么,神情一变,连忙催促说,“大哥,你先回去吧!我再等等!”
“怎么了?”明楼犹疑地看着少年,怕这小鬼头想搞什么花样。
“行了行了你先走吧,晚上给你个惊喜。”明台不耐烦地用手催促着,不住把大哥往前推。
明楼有些无奈,“那你别太晚了,不然等会儿大姐又该说了。”
“知道啦!”明台往草坡上跑去,留给那人的只有一个欢快而又急切的背影。年轻,蕴含活力。明楼看了会儿,便转过身,直直地往家走去。
明台跑至草坪上时,脸上有微汗,但藏不住笑意。少年人心性单纯,想到什么就做什么,不管面前是天是地,是山是海。
明台往最近的一只红蜻蜓扑去,却不料抓了个空。眼睛一瞥,又往另一边迅速扑去,可又失败了。
小半个时辰,他一直都在捉着红蜻蜓。明明极易饥饿的肚子还在嗷嗷叫唤,明明身上的棍印,打架的伤痕都在隐隐作痛,可这一切,他再也感受不到了。
他只想捉个红蜻蜓回去。给大哥看。
待把一只蜻蜓小心妥帖地放入闭合的衣袋中后,身后似是有人缓缓走近,踏在草地上的沙沙脚步声被明台清晰地捕捉入耳。
“大哥?你怎么回来了!”他半是抱怨又半是开心地转过身,想着等会儿要跟大哥炫耀下自己捉来的那只蜻蜓。可他没想到,暮色四合下,迎上他的是一记子弹。
眼前天地不住旋转,明台睁着眼抵抗来自胸膛的痛楚,却又止不住意识的涣散流失。
身体失去了力气,他再也支撑不住地大力倒在草坡上,后脑上那刺硬的痛楚鲜明似那时,可再也没有人会为他以臂作枕。
暗淡的天空上是层层洇染的红霞,不再刺目绚丽,带着些死气沉沉,像极了残血。明台睁着眼,又闭上,然后又睁开,又闭上,来来回回,直至最后,他再也睁不开。
恍惚中,似是看到了翻飞四绕的红蜻蜓,那嗡嗡的震动伴着微风,吹过胸膛,引得阵阵温暖,又阵阵泛软。而那只大哥放走的红蜻蜓,像是又跨越时光,飞了回来,停在了自己出血的胸口上,像极了一朵立于坟前的血色彼岸花。
大哥,你看……我还是找到那只,你送我的蜻蜓了……
只可惜,再也不能捉回去……跟你一起看了……
03DF74L012 17:46 明台第十二次死亡。
☆、一/红蜻蜓(下)
06HJ19M013 14:23
“你知不知错?!”
明台清醒时,听见的便是这么一句话,摇晃在他眼前的,是那根被大哥握在手里的棍子。
刚刚,又是被那人杀了吧?
……
见明台一副晃神的样子,明楼气在头上,又是一棍打在少年早已皮开肉绽的屁股上。
“我操!”明台被臀上那火辣辣的痛楚激得清醒过来,心里那些酸软的情绪消失得一干二净。
明楼面色更沉,“年纪轻轻的,就学会爆粗口了啊?小兔崽子,你操谁啊?!”
话说完,又是一棍。
明台经过那一下午,心里早已不气了。这会儿被大哥打,只觉一阵阵委屈如潮泛上来,也不敢顶嘴。“大哥我知道错了,你别打了!”
早从儿时起,他就历经了多次出乎意料的死亡,而每次死后,他都会重回到过去的某个选择点上。如果想要逃避上一次的死亡,那么就需要做出与先前那条路完全不一样的选择。
明台咬着牙,直直地往地上磕头谢罪。
“砰——大哥,我做错了,我不该那么莽撞。”
【——我不!我没错!】
“砰——我不该逞英雄,不该没有想出个万全之策就冲上去跟那些混混作对。”
【——对我而言,思前想后顾虑自身安危的帮助不是真正的帮助,而是伪善!】
“砰——我更不该,惹得一身伤,让你们担心,还和大哥你顶嘴……”
【——担心就直说,可你不能说我做错!】
最后那一磕,扬起地板上的薄薄尘埃,飞扬间映着少年泪眼朦胧的双眼,嗤啦一声直直刺进人心里去,疼得血肉模糊。明楼颤着,手中的棍子,竟是再也不忍落下。
心里翻腾的是压抑,是不甘,是委屈,可明台咬牙把它们按了回去。
这一切,是为了避免走上先前那条路,是为了弥补惹大哥生气的愧疚,可为什么,还是会觉得难过?像是身上最重要的那样东西被抛在地上大力踩踏碾压,跳动的血管里流出来的是满是泪水的血液。
【——大哥,我不希望我的人格被贬低。帮助需要帮助的人,是我们每个中国人都该有的秉性!】
明台知道,有样东西,是真的碎了。碎得彻底。
碎得,锋利的棱角直直剖开血肉滑进心里去。
在旁的明诚看着沉默的二人,叹了口气上前,夺过明楼手中的棍子,“行了大哥,明台也知错了,这一切就算了吧?”
明明阿诚哥是在为自己说话,但明台心间,再难感受到一点喜悦。
每次死亡重生后,他都会获得一些东西,比如新的选择,新的生命。
可每次,他也失去了那些珍之重之的东西,比如那个阳光微醺的午后,又比如那只,情深意切的红蜻蜓。
明台怔愣地看着面前的明长官,那板着的面庞怎么都不像记忆里会为他枕臂会送他红蜻蜓的大哥。那时的大哥,也是老的,也是沉重的。因为他心里的那些东西,没有一个时刻会放下。
可那时的大哥,老得可爱,沉重得可爱。可爱得,让他喜欢。
明台翻动着嘴唇,看着面前那熟悉至极又陌生至极的明楼,又是一行泪流下来。
少年人不随便认错不轻易流泪的骄傲气骨,一再在这人面前崩裂得七零八落一干二净。
明楼看着明台如此,心绪翻涌间,一阵阵作痛。他转过头去,深呼吸了几口气,平静下来的声线让人听不出颤抖,“知错就好。你先回房去,面壁四小时。晚饭我会派人给你送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