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几人穿着一身怪模怪样的衣服走过来,柳思显然也愣住了,有些窘迫地站起身来,想要离开。
他耳际和下巴上还残留着没有洗净的粉,身上还是那一身红得耀眼、金得刺眼的衣服,只是已皱得不成形,又沾了许多松针泥土,显出几分狼狈。
马文才忍不住问他,早上为什么要做这样的打扮。
柳思脸上红了,搓搓手道:“原本我是想要参加他们弄的清谈会,总听说那些大文人们都爱清谈,我也想试试,说不定也能学点什么。他们骗我说这样打扮就可以参加,哪晓得是耍我呢。”
马文才看到柳思脸上一副真挚诚恳的表情,忽然冒出一个念头。这个念头极强烈,是他来到这个世界第一次真正地发自内心地想做些什么。他一把抓住祝英台,道:“信斋,我有个想法。”
祝英台轻轻反握住他的手,道:“逸华,你说,我听着。”
马文才大略说了说,这想法还很粗糙,不成熟,他说起来也不是很有条理,但梁山伯与柳思二人都听得心潮澎湃。
想法冒出来,几人也顾不上登山或惆怅,一齐下了山。在不厌居门口分别时,柳思郑重对马文才说:“马兄,等你们正式开始,我可要第一个参加。”
打定了主意,马文才立刻一心扑到这件事上,这便有了后来的“自救会”。
这样的事真是说到梁山伯和柳思这样的寒门心中去了。读书越多,对世道了解越深,他们反倒越发迷茫,不知出路在哪,不知自己往后该做些什么。如此一来,虽不能治国平天下,至少也可修身齐家。
取名为“自救会”的组织章程很快列出来,柳思率先加入,而后是杨安,陆续还有其他一些赞同这一想法的学生。
他们每日活动也不多,最主要的就是练武。柳思的家族算是个小小的武学世家,他自小学过些,正好在这里做了个小教头,每天兴致勃勃,清谈会早被抛到耳后。
马文才还提出些野外生存之类的课题,比如遇到天灾人祸了,该如何自我保护,如何救人。
大概“末世情结”是不分时代的,每逢讨论这些话题的日子,自救会的学生们都是一派热火朝天的样子。
马文才偶尔想,希望所有人都不需要用上这些知识,若是真的需要的,也希望可以多救下一些性命。
祝英台原本只是想陪着马文才玩玩,但随着自救会慢慢发展起来,他的看法也变了。他想,马文才真的是心中有大善,他从没见过哪个世家子弟曾想过这些平民百姓要如何生存的,连他自己也从未考虑过这个问题。只有马文才,他的想法看似如此朴素,只教人怎么活着,可活着,恰恰是无数人仅有的愿望。
后来这事周先生也晓得了,他自然很是支持。大手一挥,划出一个稍大些的讲堂,专给自救会用作活动之所。
马文才自恃文武双不全,把自救会的管理塞到祝英台和梁山伯的手里。他想着,本来嘛,他就不擅长和这些人打交道,只管出出点子、参加活动就好。梁、祝二人能者多劳,又是得名声的好事,他也是极为兄弟考虑的,绝不承认自己是为了躲清闲。
那天梁祝二人喝完酒回到不厌居时,梁山伯还摇摇晃晃地能走路,祝英台却一反常态地醉着。
马文才惊讶极了,祝英台向来酒量好,怎么会醉?
梁山伯也摸不着头脑,猜测道:“信斋可能是今日喝得有些急了。”
马文才看他一脸通红,眉毛微皱,有些心疼,赶紧接过手,叫人去煮醒酒汤。
祝英台睁着迷蒙蒙的双眼,看见马文才时忽然展颜一笑,双手一伸,将他双肩拥住,脑袋靠在他脑袋上。
马文才哭笑不得,这还真醉了啊。
他小心将祝英台扶住,那边银心也赶忙过来想要接手。祝英台身子一晃躲过去,像黏在马文才身上似的,就是不肯放,还哼哼道:“逸华,我就要逸华。”
马文才冲银心一笑,叫他不必担心,自己双手轻轻扶住祝英台的腰,慢慢往东厢走去。等进了祝英台住处,他也闹了一身的汗。
祝英台倒在床上,双手总算不绑着马文才的肩了,改成紧紧抓着他的手。马文才好声好气劝慰,但对醉酒的人仍是一点用也没有。
银心端来醒酒汤要喂他,他又紧紧抿着嘴巴不肯喝,要马文才喂他。
马文才哄他道:“那你先放开我的手。”
祝英台眨眨眼睛,似乎在认真思考,半晌道:“那,你不准跑。”
第25章 男人!
马文才连连点头,道:“好好好,不跑。”
祝英台盯着他,慢慢松开手,见马文才果真没有跑,弯起嘴角。
马文才转身去,接过银心手中的醒酒汤,凑到祝英台嘴巴,道:“来,喝吧。”
祝英台乖乖张嘴,然而可能是因为马文才没有伺候过人,手上不稳,祝英台突然呛到了似的,猛然一咳嗽,醒酒汤撒了小半在胸口。
马文才手忙脚乱地把碗放到一边,赶紧替他拍背。
祝英台拿袖子抹抹嘴,看看胸口,道:“弄湿了。”然后双手将腰带一扯,将外袍脱了下来。
马文才根本来不及阻止,就见祝英台身上只剩下一件薄薄的贴身里衣。里衣上也沾湿了些,祝英台眉毛一皱,又将里衣扒掉,上半身□□着坐在那儿。
马文才整个人仿佛被雷劈中了一般。
祝英台上半身□□着,完全没有女扮男装应该用到的裹胸、紧身衣,而是紧致的胸肌与腹肌。
身材真好!比我还好!
哎,不对,重点错!
马文才脑袋里乱哄哄的,他木然地看着银心用毛巾将祝英台胸口擦干,又拿出一件干净衣服给他换上。
祝英台看他站在一旁不动,有些迷惑地睁大眼,指着那醒酒汤道:“逸华,没喝完。”
“哦。”马文才愣愣地端起剩下的醒酒汤,慢慢喂给祝英台,然后道,“你好好休息。”起身出了房门。
祝英台这次没再闹他,乖乖躺着。直到银心也轻手轻脚出去,关上房门,他表情才发生变化,哪里还有一点酒醉中的样子。
他想起马文才那一脸震惊的样子叹了一口气,合上眼。
马文才回到房间,一头栽到床上,猛拍脑袋,骂自己蠢。
其实祝英台从头到尾都表现得十分像男人,是他自己总是认定了梁祝传说的故事走不出来。
回想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他的身量、嗓音、还有喉结!他怎么就会觉得那都是靠古代神秘技巧伪装出来的呢!
之后松先生来书院,他也从来没有因为对方是女子而表现得更亲切一些。那时松先生也一直称呼祝英台为祝公子,当时他是怎么想的?哦,觉得两人同为女子,所以松先生也有意替他隐瞒。连去广宁寺找宋恒霁时,他都搂过祝英台的腰呢,竟还是如此天真。
再之后,龙舟赛,一个女子胜过书院绝大多数人,他都没觉得有什么奇怪。大概那时只觉得祝英台是万能的吧。
最后还有那齐天白,不说他到底能不能认得祝家的女儿,就算认得,他也不可能主动替祝家女隐瞒身份啊。
种种迹象都只能表明一个事实,那就是:祝英台他就是个大男人,百分之百纯的大男人!
可能人在认定了某件事情后,大脑会自动曲解接收到的信息吧。马文才自我安慰。
他顶着一张又红又烫的脸,愣了许久,脑袋里忍不住反复回放以往自己“照顾”祝英台这个“姑娘”的场景。以前有多自得,现在就有多羞耻。只希望无人知道他曾经把祝英台当做一个女子。
细细回想一下,自己应该没有在其他人面前暴露过这个无法解释的想法,他又安心了些。这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以后他倒可以放轻松,真正把他当好兄弟相处,而不必顾忌所谓的“女子”的身份。
第二天起床,马文才看见祝英台时还是忍不住有点脸冒热气。
梁山伯见了,道:“逸华,你的脸怎么有些发红?”
马文才正在喝水,差点呛住,道:“天、天太热了,我有点怕热。”
时至六月,三伏天中,天气正是热的时候。
梁山伯没觉得有异,点头赞同道:“的确,今年似乎格外热些,雨下得也少。也不知家里的田怎么样。”
祝英台安慰道:“山伯不必太过忧心,毕竟会稽郡水系发达,即便今年雨下得少些,也还能引水或打井。”
几人就着天气随口聊了几句,马文才心情平静了许多。
祝英台实际上也一直偷偷观察他的表情,见此也不禁安心。他真怕马文才自此就不搭理自己,哪怕他仍旧搞不明白,自己到底怎么让他认为自己是女子的。
这年代还无人晓得怎样制冰,只有王公贵族和世家有能力在冬天藏一些到了夏天再用。可书院里哪有这样的条件,也幸好书院是建在山上,植被茂密,山谷早晚也都有风。但即便是这样,由于天气太热,偶尔也还是有身子弱些的学生中暑。
周先生适时减了白天讲课的时间,最热的时候都让学生们在屋子躲太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