黛玉痴痴地看着镜中的宝钗,为她的容颜所摄,竟情不自禁地伸手去碰了碰镜子,又被镜子惊住,一下缩回手,宝钗便停了手,道:“冷么?”
黛玉忙摇摇头,宝钗早叫人再拿了件旧衣来给她披上,又替她松松地挽了个慵妆髻,命她:“就在窗子下坐着,等一会再出去,别叫风吹了头。”
黛玉笑道:“我不出去,你不要急。”
宝钗横她一眼,外头小丫头子提来食具,莺儿接过,打开见是四样南点并米粥,便送进来摆开,宝钗自己盛了一碗,尝一口,还有些烫,便轻轻用口吹了,再端给黛玉,黛玉见是她亲自端来,只是笑,都忘了伸手接,宝钗笑道:“偏你会撒娇。”拿勺子喂她一口,自己又尝一口,再喂她一口,如此来回,一碗米粥顷刻见底,黛玉只说不够,又哄得宝钗给她拿了酒酿糕等物,却掰成两份,一人一半。
莺儿、青雀见两人亲昵至斯,俱都惊讶,唯有紫鹃明白知晓内情,立在一旁,袖手不语。
往常宝钗起身,不过一炷香工夫也就好了,今日连梳洗带用饭竟花了近一个时辰,薛姨妈打发人来问过,听见是林姑娘洗头,自己取笑一回宝钗爱做姐姐操心妹妹,浑不知昨夜宝钗不但是姐姐,便是夫君也都做了。
黛玉碰宝钗之时,还半是懵懂半是不经心,只顾着捣弄破壁,不如昨日之情深意长,水到渠成,此次自己亲身经历过了,方算是情窦开彻,那眼角眉梢都是无数风情,全不同于往时。宝钗见了,想起昨夜,越发缠绵不舍,拖到午饭时刻方出去,见了一众管事人等才忆起正事,草草开发了生意,回屋时候见黛玉已经走了,又自思念,便一路逶迤而去,倒不好叫人说自己与黛玉相思至此,因先往宝玉处一探,宝玉正对着一卷书出神,见了宝钗,勉强一笑,叫:“宝姐姐。”知道她有体己话要说,先打发晴雯几个出去了。
宝钗先坐一回,还没开口,门口小丫头纷纷道:“林姑娘来了。”原来黛玉回屋,也不免想念了一回宝钗,忽见莺儿在宝玉门口,料定宝钗是要说那些话了,就摇摇走进来,和宝钗、宝玉分别叙话,宝玉与她逐渐生疏,宝钗却是心内有百种温言软语要出口,又不方便在宝玉面前说,因此两人都只客气几句,宝钗见人都在外头,拉着黛玉就让她坐在自己身边,一手揽住她腰,方转头对宝玉道:“你昨日请紫鹃所说之事,我们已经想过,觉得这倒也不失为一个法子,只是辛苦你。”
宝玉苦笑道:“我是污泥一般的人物,能与林妹妹做明面夫妻,已经是几世修来的福分,谈何辛苦?”
宝钗见他依旧目不转睛地盯着黛玉,心中不大自在,只越发搂紧黛玉,淡淡道:“只是这事我们想来固然是好,真办下来,却有几件难处。”
宝玉道:“宝姐姐请说。”
宝钗道:“你家里人多嘴杂,规矩又大,我们若是住在这里,难免露了行迹…”
宝玉忙道:“所以我说以后分家。”
宝钗冷笑道:“分家是那么容易的事么?且不说老太太还在,就是老太太不在了,你难道还能和你父亲、母亲分开不成?”
宝玉蹙额道:“那你方才又说这法子可行…”
宝钗道:“可行也是可行,譬如你外放做个地方,说要携眷上任,老太太心疼你年轻无子,必然是肯的,那时你带了黛儿过去,我再设法跟去,到时天高地远,任我们怎样都好。”
宝玉叹道:“说来说去,还是要我去考学。”
宝钗紧紧盯着他道:“不但是要考学,还要你去为官一任,造福地方,且这地方还不能太偏僻,不然黛儿这身子受不住——这是我们的第一样难处,倘若你执意要做那闲云野鹤,不想做官,那这法子就成不了了。”
宝玉道:“我这些日子想了许多,家中一日不如一日,父亲年华渐长,大伯、大哥哥他们又是那样,我迟早是要出来担当家事的,考学更是题中应有之义,你不必担心。我只怕我考不中。”
宝钗笑道:“你家现放着一个探花,一个祭酒做姻亲,你怎么倒杞人忧天起来?就算你当真中不了,以你我的家世,替你花钱谋个县令县尉倒也不是什么难事,只怕你嫌这官职小呢!”
宝玉道:“有人替我谋划前程,难道我倒还往外推不成?”
黛玉见他这话,暗忖他果然与从前大不一样了,微微一笑,宝钗看见了,捏了捏她的脸,又道:“做官的事,只要你肯,倒也罢了,第二样难处,倒是你家的事。”
宝玉奇道:“我家又怎么了?”
宝钗道:“你家几年之间便要败落干净了,大树倒了,你这猢狲儿外放得再远,只怕都要受到牵连,这是第二样难处,也是我们最大的难处。”
宝玉不悦道:“宝姐姐,从前你数次告诫于我,说我家再这样放纵下去,迟早要有祸事,这我倒是相信,也与老爷说了,只是你要说几年之间就要败落,这话未免太危言耸听。”
黛玉挑眉道:“你与老爷说了?”
宝玉道:“从前你们和我说的关于我家的话,我都和老爷说了,老爷也觉得族中需要管教,这些日子都在想要如何与大伯和珍大哥哥提起,想必家里不日就要有所好转的。”
宝钗与黛玉相视愕然,片刻之后,宝钗扑哧一声笑道:“你想得倒是美。”
黛玉则道:“老爷肯听你说这些话,想必还是对你寄予重望的。”
宝玉道:“我不管老爷对我如何,你们方才说的话,太无凭据,我不相信。”
黛玉又与宝钗对视一眼,宝钗点点头,黛玉便斟酌着字句道:“其实,我和宝姐姐前年同时做了一个梦,梦见许多你家的事情,那些事近年来都一一应验了,所以我们都觉得将来的事,只怕也会应验——这些梦里,就有你家被抄家、你被流放的事。”
宝玉再无大家公子的模样,猛然立起,呆呆看着黛玉。
宝钗见他模样,微一点头,也开口道:“不错,不止抄家,还有你家里许多人的归处。”因将从前之事选了一些,娓娓向宝玉道来。
☆、第67章
宝钗虽然隐去许多故事,宝玉却依旧听得心惊胆战。他对家中境况并非一无所觉,黛玉与宝钗几次三番地点醒他,便是老太太,都常常感慨今时不同往时,家里姐妹们的排场较之贾敏要远远逊色了。然而他总想着家中再怎么败落,也不至于短了他和黛玉两人的去,至不济不成亲生子,一辈子做个田舍翁,也能快快活活地度过这一生。
可是宝钗所描述的景象,是宝玉这辈子根本就不会想,想也想不到的凄惨。
宝钗说贾府败落的时候,宝玉还问:“败得怎样?比赖大家里还穷么?”赖大是他家仆,如今家里也起了宅子,儿子捐了个小小官儿,宝玉本想若是赖大那样,倒也可以。
谁知宝钗冷笑一声,根本不想回他。宝玉只好又问一遍:“那比秦钟家里如何?”
黛玉道:“连官儿都没得做了,你怎么还尽往人家当官的家里比呢?”
宝玉这时方觉得惊悚起来,小心地问:“总不至于…比袭人家还差吧?”家中丫头,他到如今只去过袭人家。
宝钗笑了:“那时节你还靠她接济过一段日子,你说呢?”
宝玉怔住了,以他毕生的处境,怎么也想不出比袭人家里还惨,会是个什么模样。
黛玉见他呆愣的模样,扑哧一笑,从怀里取出一枚铜钱,在宝玉面前晃了一晃,道:“认识么?”
宝玉便是惊恐的时节,也不悦地道:“你莫取笑我,这不是制钱么?”
黛玉笑着又从怀里掏出一点碎银,小小的,指头尖儿般的一颗,问宝玉:“你知道这是多少银子?”
宝玉哪里识得银子斤两?只是摇头不答。
黛玉一边拿着银子抛接玩耍,一边笑道:“这是五钱银子,抵得三五百铜钱,够中等之家花用小半个月,——你落魄的时候,替人抄写十日的书,才得这么点银子,这么个铜钱掉在泥堆里,你也要亲手刨出来,贴肉收好,只因这么小小的一文钱,值得你花费好几页笔墨。”
宝玉道:“我不信!我家再落魄,那也是开国元勋之后,世代簪缨之族,朝廷体恤元老,断不至此!”
宝钗道:“你是个爷们,常在外头走动,难道不见义忠亲王的后人怎么样么?宗室尚且如此,何况你家不过是个降等的公爵,你还不是这家里的长子嫡孙。”
宝玉道:“我家那么多亲朋故旧,难道都眼见着我们流落不成?”
宝钗道:“所谓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你常常自夸读书多,难道不知道这个道理?再说了,世情冷暖,你在这府里还没见么?你那些好哥哥好弟弟好侄儿上门打秋风的时候,下面奴才是怎么待他们的,你当真一点不见?那些个子侄辈见了你恨不能比自己亲生父亲还亲,你道都是出于本心?别说到时候人家肯不肯接济你,只怕你自己都耻于上门。”
宝玉讷讷不语。
宝钗又道:“我索性与你说开了罢,哪怕你发愤图强,考出个官儿,授了七品之职——国朝县令,一年俸禄亦不过二十余两,刨去衙中杂役师爷等使费,还要供养家人,开发仆从,维持场面,你自己算算,照你素日这样花销,够是不够?你家的几个庄子,连田产生意门人,我都替你算过,一年至多不过几万银子,家中大大小小,主子便有二三十个,每个都有一二十个使唤人,若是如大老爷那般内宠多的,只会更多,这一项就是上万开销,家生子上千,每年月钱、衣裳、时令赏赐也要上万,此外还有人情往来、几位老爷少爷当官的使费、老太太太太姑娘们的首饰衣裳、家庙修葺、宗祠维持、族学、族人年例、园子府邸开销,桩桩件件,哪里不是用钱的地方?更别说那等贪墨污损的事了,你就算家里不败,一年要有多少入账,才能维持这样一份家业?若是再抄了家呢?你想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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