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钗只听得“宝玉”二字,就觉心中生出一股躁郁之气,愤愤道:“这事不劳他费心!他只消好好读他的书,不要出去流荡优伶、表赠私物,或者胡乱结交些契兄契弟,甚而什么东南西北的混账王爷,带累家族,我就谢天谢地了!”
紫鹃听得纳罕,又不好问,只道:“那宝姑娘说,还有再好的法子没?设若林老爷把我们姑娘嫁给不知道哪个公子,深宅大院的,宝姑娘怕是想见她一面都难呢!若是小门小户,那往来更落痕迹了,且这样的姑爷必是学问才识过人,才能叫林老爷看中的,这样的人,又岂是能容忍这等事的?”
宝钗道:“难道嫁给宝玉,就不是深宅大院了么?他说得轻巧,他倒是想娶,黛玉是随便就可以嫁给他的?他倒是想分家,老太太、太太都在,那也是随便分得的么?再说,他一个纨绔公子,身无长技,除了花钱什么也不会,他倒是带着颦儿分出去了,又拿什么吃喝度日?难道他一个爷们,还要叫我颦儿养着不成?我看你素日也是有些灵性的,怎么这些事情上就糊涂起来!”说得情急,忍不住咳嗽几声,原来她这些时候憋着心事,渐渐也养出一段内火,被紫鹃一激,不免带出来。
紫鹃正要替宝钗顺一顺背,却见黛玉婷婷袅袅出来,抚着宝钗的背,惊得宝钗一下直起身子道:“大冷天的,你又出来做什么?”
黛玉道:“你们方才说的,我都听见了。”
宝钗脸上又白了,低低骂莺儿:“不经心的东西!什么人近了也不知道。”
黛玉握住她手道:“是她们知道你和我要好,才肯不出声的,旁人近不了,你放心。”
她的声音轻轻柔柔,似清泉一般,转眼间就洗去了宝钗那一股子躁气,宝钗反手握住她,轻声道:“回屋说。”
黛玉点点头,和宝钗两人携手而行,紫鹃识趣地落在后面,宝钗见左右并无旁人,便伸手把黛玉揽在怀里,黛玉柔顺地靠着她,抓着她的手放在自己怀中,慢慢道:“其实紫鹃说的,确实是一个法子,倘若我嫁给宝玉,分家或许有难处,但若是他因为什么事情要外出,那一切就容易得多了,别的不说,只消他考个进士,不,进士都不要,以我们的家世,只要他中个举人,我们再托人替他打通关节,选个偏远些的地方外放,我设法说服老太太,跟他上任,然后你再想办法跟过来…”
黛玉没有继续说下去,但宝钗已经明白了她的意思,两手不自觉地开始收紧,死死搂住了黛玉,紧抿嘴唇,一语不发。
☆、第64章
回黛玉屋子的路不过数十步,于宝钗却如千山万水般艰难,然而当真进来,她却又已经打定主意,不等黛玉说话,先就道:“好。”
黛玉还未坐定,听见这话又回头站住,见宝钗定定望着自己,方才的满脸愤恨早已不见,反而是一派胸有成竹之色,不禁要听她作何说法,谁知宝钗只是微笑着另起话头,竟和平常一样,讨论起那些风花雪月、魏晋玄谈来了。
黛玉耐着性子与宝钗说了一回,见她只是不诚恳,本来准备了一肚子劝说的话,这会儿全都憋在心里,好不难过。
临了宝钗辞别的时候,也丝毫不再提起此事,单说些保重的现话,黛玉只好目送她远去,转来自己纳罕一回,想宝姐姐怎么突然间转了性子?她本是七窍还多一窍的玲珑心肠,这么苦思冥想的,反倒又想到歪处去了——宝钗虽不喜宝玉,却也说过几次他乃是瘸子里面的将军人物、木匠里的读书种子,倘若宝玉能收心读书,黛玉嫁与他也未尝不可。彼时宝钗是一半拈酸一半调笑,这回黛玉倒当成真心话,越想越觉心惊,只恐宝钗因紫鹃一席话,忽然大彻大悟,要将自己让与宝玉,那可怎生是好?一时五内如焚,也顾不得自己才和宝钗分开不久,忙忙地就催紫鹃:“拿衣裳来,我要出去。”
紫鹃怪道:“外头风吹得狠呢!姑娘有什么事,叫我们跑腿就是,何苦自己出去?”
黛玉跺脚道:“我一刻也等不得了,非要去见她不可。”
紫鹃听这一句,就知道又是和宝钗相干了,因她实乃今日这一场闲话的罪魁祸首,倒不好再劝,只拿衣裳把黛玉厚厚裹了一层。
黛玉一等她系上衣服,就自己忙忙出去,唬得紫鹃叫小丫头们赶紧跟上,自己迟疑片刻,抱了黛玉的换洗衣物,匆匆跟去。
黛玉进门时候,宝钗刚刚梳洗完毕,穿着一身湖色暗花绫衫,披散着头发靠床坐着,两腿曲在床边,两手抱膝,对着帐子发呆。黛玉就走过去,向她身上一拍,道:“亏你往常还说我,你自己镇日就穿这么点衣服在屋里走来走去,冻着了又找了好借口不来寻我。”
宝钗回头道:“怎么这个时候又过来了?一日要见几回呢?”见她还嘟着小嘴,便站起来替她解开外头大衣裳,一眼看见紫鹃抱着包袱,就笑着拉着她在床边坐下道:“既然来了,就住一晚。”
黛玉推开她的手,自己往一边靠了靠,道:“你竟还笑得出来!”
宝钗奇道:“我为何要笑不出来?”
黛玉定神打量,见她欢欣不似作伪,又疑心自己猜错了,心思又千回百转地绕了起来,宝钗靠近她也没再抗拒,只又气呼呼地道:“我们方才才讨论了我日后嫁人的事,你那时脸黑得不知怎么样呢,怎么这会子又笑成一朵花似的了?我要嫁人,你竟这么开心?”
宝钗把她打量一眼,笑道:“方才我们不是说,假作婚姻么?”
黛玉恼道:“那也不是随随便便就成的,难道你就不怕假戏真做?”
宝钗轻轻一笑,右手够住黛玉的手,黛玉向内一缩,没脱出去,宝钗再一伸手,黛玉这回没大推,宝钗就一点一点伸手将她搂住道:“我知道那不是随随便便就成的,也怕假戏真做,所幸你还小,嫁人的事不急,咱们还有些时间,可以从长计议。”
黛玉一听这话,不知怎地又恼了起来,甩开宝钗道:“你到底又想了什么主意,为什么不告诉我?”
宝钗把下巴压在她肩上,轻轻笑道:“我的主意,不就是你提出来的主意么?你这会儿又刨根问底做什么呢?”
黛玉被她这轻描淡写的模样惹急了,一下站起,宝钗没防备,头向下一低,又捂着嘴唔了一声,黛玉忙转头一看,宝钗含含糊糊道:“咬了下舌头,没什么大事,不要急。”
黛玉冷笑道:“谁管你咬舌头不咬舌头!我再问你一句,你到底在打什么主意?”
宝钗忍着痛也站起来,牵着黛玉的手道:“你真想知道?”
黛玉已是眼圈微红,倔着脸道:“快说!”
宝钗道:“那你坐下,我和你慢慢说。”
黛玉狐疑地看她一眼,宝钗已经又回身坐好,拍了拍身边的床榻,黛玉偏偏要往离她远的地方走,才迈出一步,就被宝钗扯住,落到她怀里去了。
宝钗一手搂着黛玉,一手去松她的头发,黛玉只随意绾了个小髻就出来,那一头青丝被她一放,便如倾瀑一般满满地落在身后,宝钗以手抓起她的一绺长发,低声道:“你这么着急,是不是以为我忽然转了性子,想把你和宝玉凑成一对?”
黛玉哼了一声,从她手里抢过发丝,自己把玩,并不肯应声。
宝钗轻轻地笑了,她两手环住黛玉,把头整个都埋进黛玉柔软的发丝中,贪婪地嗅着黛玉身上熟悉的草药香气,直到黛玉不耐烦了,从前面拍了她手一下,才呓语似的道:“我以前是那么想过,可是自从和你互剖心意之后,这念头就再也没有啦。不但没有,而且我还害了很严重的嫉妒病,倘或你和他走得近些,我心里就不是滋味,你要和他多说了一句话,我的心简直是被油煎、刀削、斧凿一般,你说是不是怪事?”
黛玉面色稍霁,却不依不饶道:“你若真如你自己说的这么妒忌,做什么又说那主意好?”
宝钗苦笑道:“这主意的确是我们现在能想出的最好的法子了不是么?”
黛玉立时大怒,正要拨开宝钗的手,宝钗忙道:“黛儿,你听我说完——我知道你在意的其实不是这主意好坏,而是我待你的心意,我若是不赞同这法子,只怕你自己还要来和我辩,逼着我去做呢!可是我一口答应了,你又觉得我心里没你,遇见这么些事也不嫉妒,不难过,甚至怀疑我为了你的前程,要成全你们两的好事,对不对?”
黛玉被她猜中心事,又羞又恼,呸了一声,恨恨道:“我哪里将你想得那么体贴!依我看你分明是为了你自己,你怕被人家发现我两的事,带累了你和你家!”
宝钗轻轻一笑,并不多辩,只道:“你刚说的时候,我何止是嫉妒!那一时我简直恨不能要拿把剪子去把宝玉剪了才好。可是你在身边,我就觉得心定了许多,静下来一想,我们的当务之急,并不是你和我的去处,而是——贾府。”
黛玉悚然而惊。
宝钗叹道:“你说我自私,我的确是自私,自重生以来,我虽想着改变,也知道树倒猢狲散的道理,然而毕竟心存着些侥幸,对贾府的事不如你我家里上心。近些日子,你父亲的身子好些,我哥哥的境遇也好多了,我就越发疏懒了,一心只想着顾着我家和你不被牵连,存些钱财,日后再接济贾府姐妹们一二,就算仁至义尽了,可是今日被你和紫鹃这么一说,我才发现,我之前想的,都错了,我们两如果想要过得好,不仅仅是不被贾府牵连,不仅仅是尽量接济宝玉和众姐妹,而是一定要保住贾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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