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加上,还有阿九。
阿九一向不信任史朝义,觉得史朝义迟早会对他主人不利,只要逮住机会便会劝谏安庆绪提防,哪怕被安庆绪不许他说也一样。一句话在耳边说千百遍,难免听者有心。
而眼看安庆绪在与唐军对战中日渐消耗,史朝义却坐大范阳,愈来愈显露出对安庆绪的不耐与不屑,哥舒桓这个与安庆绪仇深似海之人竟还频繁表现出早已与史朝义联手只等摘安庆绪人头后快的架势。阿九终日心焦,甚至还数次自作主张想要暗杀史朝义,以先下手为强。
这等尽忠护主的举动,又反过来愈发加深了史朝义与安庆绪之间的裂痕。原本总算是儿时好友的两人,如今虽然依旧看似和睦,却早已是貌合神离同床异梦。至于史思明则更是自恃兵力雄厚,更飞扬跋扈不把安庆绪放在眼里了。
乾元二年正月,史思明公然自立,安史彻底决裂。安庆绪愤而大怒,苦于强弩之末,无法发作。
哥舒桓觉得终于是时候了。
安庆绪本就一息残喘,又被唐军围困日久,在拉锯战中消耗了大部人马粮草。如今史氏父子军力早已强过安庆绪百倍。安庆绪若不向史朝义低头求援,必亡于唐军之手,然而,以今日情势,安庆绪若向史朝义求援,则必死于史氏父子刀下。无论最后是谁杀了安庆绪,这仇已然报了。
哥舒桓也曾经恨到极点,想要手刃安贼以泄愤。只是他心里清楚知道,若他亲手斩杀安庆绪,恐怕便再也不能活着离开邺城了。然而他却如此渴望活下去。并非贪生怕死,而是放不下那个为他倾尽心血的万花。
他一定要活着回去找陆鸣商!
乾元二年二月,史朝义随父出兵邺城,在城南安营扎寨,修书一封与安庆绪,劝安庆绪交出权柄,如此便助安庆绪解邺城之围。
安庆绪晾了史朝义三日,复信称说可以交权禅位,要史朝义看在当年旧情,勿伤他性命。
双方相约歃血,其实各自都已备下杀手,打算结果了对方。
约见前夜,阿九忽然暴起,说明日之约必有凶险,为了主人完全,不能留哥舒桓与史朝义联手算计主人,要取哥舒桓性命,反而被哥舒桓一举拿下按在当场。
哥舒桓并不杀阿九,只将阿九放开,与他说道:“你不过是不想我去参合这事,我可以答应你。反正那等凶险厮杀我也不想去参合。”
哥舒桓教阿九易容成自己的模样陪安庆绪前去赴约,说这么久以来史朝义早已对他深信不疑,如果阿九易容成他便有机会刺杀史朝义保住安庆绪。
阿九将信将疑恨道:“……我应该先杀了你再易容成你!”
哥舒桓轻笑:“那也要你杀得了才行。你非要杀我,我只好先杀了你。何必呢,不如留下性命明日去保护你的二爷。”
阿九易容之术如鬼斧神工,但本身武艺并不精湛,出其不意伤史朝义一下或许可以,但要说杀了史朝义是根本不可能的。然而他忠心情切早被蒙蔽双眼,根本看不清自己更看不清局势。哥舒桓知道,阿九无法拒绝这个提议。
次日,阿九果然依他所言易容成了他的模样,并在盟会时突然行刺史朝义,被史朝义反杀。安庆绪带出三百亲卫,然而围城日久,安庆绪麾下缺粮严重,战力早已大打折扣,终不敌史氏父子以逸待劳,被当场斩杀。史思明杀了安庆绪,又命人去搜安庆绪那四个弟弟出来斩草除根。邺城狼牙一片混乱。哥舒桓趁乱偷了战马兵刃逃出城去,快马加鞭就往洛阳赶。
岂料半路上忽然被杀出的一路人马拦住了去路。五个狼牙武将护着个华服公子,赫然竟是史朝义本人!
那史朝义看见哥舒桓,明显微微愣了一瞬,旋即放声大笑。“金蝉脱壳,借刀杀人,哥舒将军好手段!史某自诩精明善谋,骄傲一世,没想到竟被你算计了这么久!”他虽然吃惊,却并不见得生气动怒,反而拍手叫好。
哥舒桓暗暗攥紧手中长枪,勒马叹道:“你能看穿阿九的易容术,也实在厉害得很。”
“说来惭愧,我并没有看穿。”不想,史朝义却摇头,“我只是看那忠心护主的小九儿竟然不跟在仁执身边,觉得有些奇怪,就多留了个心眼罢了。没想到,拦下的却是你呀。”他含笑叹一口气,挥手命身边几个武将上前,语声瞬间转冷,“但我既然拦住了你,便不能让你走了。你身负旧伤,早已不是从前的哥舒将军了,何必自讨苦吃呢。不如下马就擒吧。”
的确哥舒桓的右手自从被安庆绪伤过,便再无法向从前那般自如使枪了,史朝义第一天在邺城看见这天策时便试探过。
然而哥舒桓只是微微一笑,真好像屈服放弃了一般,放松缰绳调转马头。
两个狼牙立即跟过去,看押囚犯一般,眼看就要撵上哥舒桓的马屁股。
忽然,哥舒桓俯低侧身,一支乘龙箭电掣射出,旦听一声弓弦裂响,已将其中一名狼牙射杀马下。他紧接着回马提枪,就向另一名狼牙刺过去。
那狼牙震惊之下匆忙招架,不料却挡了个空。
天策手中长枪也不知是怎么一转,竟就从他右手到了左手。他左手持枪,稳准狠快,往前一送,便从敌手扑空漏出的空当刺进去,当场将人捅出个血窟窿。
不过一个回身,他竟已连斩二将!
众狼牙皆是惊骇。也不知谁先呼喝了一声:“保护少主!”剩下三名愣在原地不知该进还是该退的狼牙才忽的全缩回去,将史朝义严实护在垓心。
“你……你原来善使左手?!”史朝义瞪大眼,满脸震惊实在无法掩藏。这一年多之中,他无数次试探过这个天策,竟从没有一次发现破绽。
哥舒桓从容将枪尖血污甩掉,动作刚健有力,干脆利落,全没有半点生涩,依旧是浅浅扯唇笑道:“我是不是从前的哥舒桓不重要。但哥舒桓从戎至今,屡遭强敌而不死,没点杀手锏怎么行呢。”
“不,不可能……”哥舒桓枪法精绝是出了名了,若不是以为他废了右手已不能使枪,史朝义也不敢就带这么几个人与他动手。可如今,既然已眼见他左手持枪依然有此游龙奔雷之势,单凭这区区三个狼牙,恐怕拦他不住。史朝义心中已不由自主生出一丝恐惧,却仍是不甘地咬牙,“为将者阵前厮杀多少眼睛都看着,你若善使左手,一定会有传闻,怎可能藏得这样好!”他始终尚有一丝侥幸,揣测这天策是否虚张声势。
哥舒桓却冷冷笑了,“那是因为我不太喜欢让人看见。看见过的人,除了我的至交好友之外,都已经死了。”他沉声扔下这个“死”字,一刹那杀气暴涨,摆枪跃马就向史朝义杀过去。
那三个狼牙见状,当即留下一人迎上来断后,另两人护住史朝义就走。
然而哥舒桓却是虚晃一枪,根本不和他们打,只冲开一条路,狠狠夹跨下战马,朝洛阳方向狂奔而走。
史朝义见他跑了,情急抓过一名狼牙的弓箭就射,但一连三箭皆是不中,那天策一人一骑早已消失在马蹄烟尘里,再也看不见踪影。
“他莫不是使诈……少主,追吗?”三个狼牙面面相觑,全不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
史朝义默然沉吟片刻,摆摆手,号令回城。
哥舒桓不与他们缠斗是担忧他还有援军将至。这天策艺高胆大有勇有谋,无怪盛名在外,更不愧是名将之后。而史朝义心里也很清楚,他方才血洗安氏,邺城人心未定,这时候增派人手去追一个逃走的天策是不明智的。
哥舒桓他只能放走了。
好在从前安庆绪给下的绊子还在,以李唐皇室的脾性,哥舒桓就算回去,恐怕也再不会受唐军倚信,要想在战场上再看见这天策怕是没有机会了。
史朝义阴沉着脸回头,盯住天策消失的方向多看了一眼,心下冷嗤。
既然不可能成为阻碍便放你走也无所谓。
反正,即便我放了你,李唐皇帝也未必啊。
☆、(42)
一个尚未洗清叛国投敌罪名的死人忽然从敌营跑了回来,这种事说出去怕是十人有九人不能信任他。哥舒桓知道,若他此刻直接去投唐军,就算郭子仪愿意保他也未必保得了,至于李修然就更别提了。所以他根本不敢去。
自逃出邺城甩脱史朝义,他一路避开唐军营寨和斥候,乔装赶路,暗中打探消息,径直去寻了李统领和朱军师。
当年天策府陷落,李承恩、朱剑秋、曹雪阳不得已领天策残部暂退,保存火种,某图光复。
哥舒桓的突然出现,是不在意料之中的。
洛阳一战之后,李修然曾设法拜书与统领军师,告知哥舒“降燕”始末,替哥舒桓洗刷冤屈。然而哥舒桓并未战死而是蛰伏邺郡这一件事,李修然对谁也没说过。
如今见得力麾下奇迹生还,李承恩、朱剑秋皆十分欢喜,又仔细询问了哥舒桓一番。
然而,很快哥舒桓便察觉了,朱军师真正所关心的,并不是他,而是他那个不省心的族弟巴尔斯。
军师是怕巴尔斯要南下侵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