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鸣商却根本不理会她疑惑,只平静道:“你身上几个伤都没养好,我再替你施针调养几日,然后给你开个方子,你按着每日服药,不出一月当能痊愈。之后你可就近往洛阳去寻李修然李将军。”
“李将军在洛阳?”小军娘双眼一亮,继而又警觉起来,侧目盯住万花琢磨半晌,沉声又问一遍:“你到底……是不是陆鸣商?”
她如此再三追问,万花终于动作略滞一瞬,低声反问:“……很重要吗?”
艾小塔紧了紧手中枪,“我看过屠狼会的悬赏檄文,你如果是陆鸣商,我就要为我唐正道除害!”
那副同仇敌忾的模样落在眼底,看得万花好一阵失神,方才恢复了些许光华的双眼渐渐又黯淡下来。“我没骗你。陆鸣商的确已经死了。”良久,他终于又浅浅勾起唇角,竟是轻松莞尔,“我驻留此世,不过是余愿未了。待我了了该了的事,自然会去该去的地方,又何劳各路侠士动手。”话到此处,他忽然顿了一顿,略偏过脸,直直盯着少女那还染着血迹的枪尖,却是静如平湖。
他只淡淡地说:“何况,你现在也杀不了我。”
一瞬间,艾小塔彻底怔住了,只能仰头看着面前的万花,良久无法发出声响。
不知为何,陆鸣商最后看住她的眼神叫她心惊,甚至是恐惧。身为天策,她上过战场,见过生死搏杀,知道当面对鲜血求生之人是什么样,求死之人又是如何。然而她却从来没见过如眼前这万花一样的人。
那种生无可恋的漠然里,没有仇恨,没有愤怒,好像什么也没有,却又似有无限悲悯。
他竟然悲悯一个誓要杀他的人。
艾小塔没有走。她原本是因为负伤与撤离天策府的同门走散了,正四处寻找落脚处,偶尔听说被屠狼会悬赏的万花叛徒陆鸣商在附近出没,便来仗义诛逆。江湖中对陆鸣商的传言风风雨雨,都说此人修习邪术走火入魔才落得青丝成雪神智颠倒,更说陆鸣商杀人不眨眼,前来讨伐的侠义之士死伤已无可计数。然而,陆鸣商却没有杀她。非但没有杀她,反而替她疗伤救了她的命,甚至无微不至地关怀她,指点她出路。艾小塔忽然有些好奇,陆鸣商究竟是谁?这个看起来有些奇怪的万花,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觉得奇怪的不止艾小塔。
巴尔斯也一样不懂,甚至有些愤怒。这个突然出现的天策少女轻而易举就把多日来他竭尽全力想要打破的一切打破了。陆鸣商对艾小塔格外地好,甚至肯为她暂时停下脚步,在这村落里逗留了好几日,仔细调理她的战伤。明明这小丫头还听信谣言刺了万花一枪。
巴尔斯觉得特别不可忍受。
自己那样低声下气地跟在后面,做尽了讨好倒贴的事,真是就快和狗没什么两样,陆大夫也完全当没看见,为什么却要对一个突然冒出来的小丫头这样好?难道就因为她是“天策”?因为她和步狸哥一样都是天策,所以就可以被温柔对待,而不是天策的自己无论如何努力也只能被无视被冷落……这未免也太不公平!天策到底有啥好!
万花心里究竟在想什么,巴尔斯根本半点也不懂。他只觉得委屈,特别的委屈。自从洛阳一战积压的委屈被最后一根稻草压垮了,再也无法隐忍,终于彻底喷发出来。
他在万花又一次替小军娘疗伤之后气急败坏地冲上去,不管不顾地抓起万花的胳膊,一边拖拽一边吼:“你如果不想回万花谷就跟我回关外去。这么耗着到底算什么!”
“步狸哥已经死了,死了就是死了!你这样有意义吗?你这么折腾自己,做些莫名其妙的事,去白白送死难道就能让他活过来吗?”
“陆鸣商!你还活着!死了的是哥舒桓!哥舒桓才是真的已经死了!!!”
他一直嚷嚷个没完,其实也不知自己究竟是想说什么,只反复颠三倒四地说这些活的死的,说着说着自己竟先涌出泪来。咸涩泪水渍进面颊伤口里,热辣辣的疼。巴尔斯却拼命瞪着眼,死死抓住陆鸣商不松手。
他一个劲说哥舒桓已经死了。长久以来,陆鸣商才终于缓缓扭过脸看了他,却是看个怪物一样冷冷看着他,沉声呵斥:“走开。”
“我不走!”巴尔斯激动地大叫,“你凭什么叫我走?你是步狸哥交待给我的,我——”
他本想说,你是步狸哥交待给我的,我就能给你做主。
然而陆鸣商根本没给他机会说出口,而是面无表情翻手一个耳光就抽了过去。
这一巴掌正正扇在尚未完全愈合的伤口上,力劲之大毫不留情,新痂顿时又裂开了,鲜血合着眼泪瞬间横流满脸。
呆在一旁的小军娘给这景象吓得当即倒抽一口凉气。
巴尔斯更是整个人都懵住了,脑子里一片嗡嗡叫,连疼也感觉不到,只觉得慌乱。
“我没胡说!”他忽然开始满身上下翻找,翻了许久才终于从护腕内的缝线里找出一卷叠的小小的羊皮卷,“不信你看这个,这可是步狸哥亲手写的!他还跟我说过,你要是不听我的话,就让你看这个!”他把羊皮卷塞进陆鸣商手里。
那羊皮卷已被揉得十分破旧了,上头字迹一片模糊,好在勉强可以辨认。
确实是哥舒桓亲笔。
陆鸣商手上一抖,就像捧住了一块烧红的烙铁,努力了几次才终于将之展平在掌心。
然后他终于看见熟悉的字迹,写得潦草,显然是在阵前匆忙而成,却仍是力透纸背,依旧带着那天策笔锋里的刚毅。
手书上言:
……
兄有一倾慕之人,师出青岩万花谷,姓陆名鸣商。
陆大夫为人温良,乃悬壶济世之君子,在我军中为医数载,尽职尽责,更常解我心忧导我向善,于我有再造之恩。
鸣商待我,情深赤诚,然我旧年言行放浪,常有劣迹,恐伤他至深,每每思及,痛心万分,追悔莫及。
我尝立誓报国,自恃大义为先,余者皆不以为意,时至今日,方知情之所至,实难自禁,爱之跗骨,虽深恨亦无能弃。
人非草木,孰能无情。余此一生,无愧天地,无愧君民,无愧亲族,无愧师门,所亏欠者,唯陆鸣商一人矣。本当负荆请罪,琼瑶相报,奈何时不允我。而今大战将至,诸多负疚恐再无机会弥补,不得已请贤弟代为照护周全……
……
陆鸣商怔了一瞬,就只一瞬,脑子里就似骤然炸裂开来一般,痛得撕心裂肺,一片空白。
【—兔必肯踢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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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4)
初回过神是艾小塔焦急唤他。耳畔依旧嗡鸣不断,听不真切人声,万花下意识伸手撑了一把,抓住了天策少女的胳膊。
小军娘将万花扶到一边坐下,一面一遍遍用力将企图凑上来的巴尔斯推开,凶着脸吼:“你远着点!还嫌惹出来的事不够大!”
巴尔斯便心虚气短地不敢靠近了,只缩手缩脚地蹲在远处,望住万花的眼睛里满是忐忑不安。
哥舒桓那信是用汉文写的,巴尔斯其实只看得懂大概,知道是把一个叫陆鸣商的人托付给他,就那么理所当然地按着自己理解记下了。他以为只要看到这封信陆鸣商也就会和他所想的一样,就算不能乖乖顺服,至少也不会再与他闹脾气。然而他不知道,那些他觉得文绉绉的根本看不明白的字句,落在陆鸣商眼里简直翻天覆地。
对于和哥舒桓的这段感情,长久以来,陆鸣商一直有种卑微的无望感。就好像一场无尽的追逐,始终无法真正面对面抓住那个天策的手。
陆鸣商常常会想,也许是从最开始就错了。当年,他一时情切失控地扑了上去,与将军有了那样的关系,每每回首,总自耻难当。他觉得自己像个毫不知羞的妓子,怀抱私欲趁虚而入地以肉体之欢勾引了将军,而后,竟又在将军重伤昏迷之时,为了把将军留在身边,就擅自做了那样不可饶恕的事,简直有辱师门,下作至极。
那是他藏于内心深处羞于人见的肮脏阴暗,是蚕蚀灵魂的凶兽,每当理智崩裂的时候便面目狰狞地露出獠牙,啖肉饮血。陆鸣商恨透了这样的自己,却始终无法抹杀,这就是他的欲孽。什么离经易道济世苍生,早已成了一场自欺欺人的伪装,内心深处真正渴望的,不过一人,只为那人能多看他一眼,他就可以抛弃底线遗忘誓言,变成一个连他自己都厌恶鄙夷的人。
所以他从不敢相信哥舒桓会真的爱上他。
连自己都常觉得自己一身污泥令人作呕,这样的他有哪一点值得将军喜爱?所以将军从前拒绝他才是真的,之后那些甜如美梦令人沉沦的日日夜夜都是他不择手段骗来抢来的,一定是假的。
正是这种强烈的羞耻感,无时无刻不在煎熬着他,让他不敢相信。不是不信哥舒桓,而是不信他自己。他觉得自己不配。
直到他看见这封信。
如果只是为了与族弟通信,大可以用突厥文简单写明就好。然而这封信哥舒桓却是用汉文写的。明知巴尔斯不精汉文,依然用汉文写了,还写了那么些根本不必告诉巴尔斯知道的事。第一眼看时陆鸣商便立刻明白了,将军其实是写给他看的。因为将军知道,终有一日这封信会以这样的方式送到他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