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又如何。”作为时界钥匙的长琴,并不在乎这个,欧阳少恭耸了耸肩,双手支在椅背上,将欧阳明日环抱起来。
欧阳明日看着搭在胸前的手,方才急切得似乎恐惧的情绪,都一下消失了,他沉默,看着那用来抚琴的手指,声音变得玩味,而阴冷,美丽的桃花眼,也眯了起来:“你留下,留在我身边,我就让他走。”
“你……”欧阳少恭惊愕他的变化,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我不想要他。”欧阳明日道,他对慕容紫英并无爱意,更不会容许自己,陷入这代表破坏的私爱,“我要你,他永远不可能理解我。”
欧阳少恭一愣,了解彼此的想法并不难,只是有时候,他几乎忘记自己就是神祗。
神是法则的化身,得不到真正完整的自我,就像人体里的血液,供养着身体,法则至上是神的本能,如同人类天生就会呼吸。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神是最无情的存在,爱恨是毒,神有了爱恨,就是染毒的血,意味着灭亡。
仿徨在人界太久,欧阳少恭有时也觉得,神的存在,让人悲哀莫名。
“……好,我答应你。”欧阳少恭道,“我陪着你,直到这世界消散,看看我……会不会爱上我自己。”
“你是为了慕容。”欧阳明日笃定,眼有怒意,冷冷道,“你怎么能对他如此看重,你不知道你的身份吗。”
他说对了,欧阳少恭本没有什么可反驳的,但还是像个孩子,扭着他,轻声道:“我只是想陪陪你。”
“这也是实话。”欧阳明日叹气,无满是奈。
桌上的茶还温热,却已经不好喝了,白汽断断续续,缭绕过来。
欧阳少恭不知还能说什么,抬手去扶自己的发冠,也低下了头,看欧阳明日把双手缩在袖子里,一动不动,就突然唤了他一声。
风铃的声音还能传进来,闷闷沉沉的,又如此安静,欧阳明日果然不想再说话了,开始闭目养神。
欧阳少恭轻轻环过他的肩膀,猛地将人横抱起来,欧阳明日被惊得睁开眼睛。
第八十七回
榻上是冷的,被褥整齐,冰凉得让人不敢碰。
欧阳少恭的动作温柔依旧,他把欧阳明日平放在榻上,静静立在榻旁,什么也不说,只是眼神里,有几分焦虑无奈。
欧阳明日知道,他急切地想离开这里,带走慕容紫英,虚幻的世界呆久了,会让人分不清真假。
“在人界有千年,我不明白我所存留的记忆是不是重要,但慕容对我而言,是我对人界唯一的牵挂。”欧阳少恭道,他似乎是在向自己恳求,想要得到认可。
沉默让屋里更显空寂,欧阳明日只是静静听着,他其实很想告诉这个人,你也曾深爱你的妻子,可你终究忘了,想必连名字也记不起。
欧阳明日不知道,这样的爱是不是相同,所以他无话可说。
金线轻轻扯落榻前的帷幔,将所有隔离在外,欧阳明日翻过身去,又合上眼睛,寻了个舒服的姿势。
他不说话,似乎睡着了,浅浅的呼吸声传出,过了很久,欧阳少恭看着明黄的绣帐,面色越发温柔,指尖微抬,杀意凛然。
榻上人懒懒叹息:“杀了我,也无济于事。”
“从看到我第一眼,你就想到要杀了我。”欧阳明日悠悠道,慵懒得几乎要沉睡去,“可我不过是这世界里躲藏的一人罢了,到底是没什么用的。你快走吧,去找你想找的人,不过,必须把琴留下。”
欧阳少恭笑着摇摇头:“你知道琴是我开启此间的钥匙。”
欧阳明日忽的坐起来,一把掀开帷幔,盯着欧阳少恭的眼睛,沉声问道:“那你……相信你自己吗?”
他们看着彼此的眼睛,似乎能看到灵魂深处,人会变,神有了情,也会变,欧阳少恭垂下眼帘,喃喃出声:“你还是我吗……”
欧阳明日的唇动了动,终是没有说话,他看着欧阳少恭转身轻叹,拂袖而去,皱起了眉头。
小门开关,冷风呼一声进来,又立刻寂静,风铃依旧。
欧阳明日望着榻前的屏风,莫名失落起来,空旷的小屋似乎比风雪更冷,让他不禁想蜷起身子。
“这句话应该是我来说!”他无由来的愤怒,寂寞千年之久,慕容紫英一个孩子,竟能得到他的心,欧阳明日不信,不甘。
风雪更加狂乱,将屋门顶开,又狠狠摔上,如同索命的恶鬼。
欧阳少恭觉得冷,越来越冷,他穿得单薄,几乎要瑟瑟发抖。
来时的小路穿过这庭院,往外便是敞开的大门,易水靠在红漆的门上,墨青劲装,背负长剑,还是少年模样。
当易水化为人形随在他身边时,他心里甚至会感激慕容紫英,可他身边的人,似乎从不会有什么好去处,这个年轻的剑灵,还对世界充满好奇,就那样消散了,再也看不见,再也听不到。
心中一动,欧阳少恭有个荒谬的想法,他强烈地想实现,越来越想,迫不及待。
易水注意到了他炙热的眼神,有些恐惧地退了退,转身就要跑到院子里。
欧阳少恭一把就抓住了他,那直扎到人心窝子里的眼神,竟让易水不敢拔剑:“易水,随我同去吧,离开这虚幻。”
“你是谁?”易水不敢动作,却狠狠瞪着他,“去哪?”
“我……”欧阳少恭愣了一下,什么也说不出来,易水挣开他的手,后退两步,看他似未回神,立刻消失得无影无踪。
呼吸间带出的白气在眼前散开,欧阳少恭压住广袖,撩开脸颊上的发丝,一抬眼,就望见宅院外的梅花,盛开得无边无际,好似在欢笑,花瓣和风雪飞舞,欧阳少恭甚至觉得,被无数双眼睛包围,温柔又恐怖。
“似乎高兴起来了……”欧阳少恭失神喃喃,走出这宅院,风一下更冷。
风如刺骨钢针,卷得满天粉花缤纷,梅的香也是冷的,欧阳少恭被如此寒风一激,忍不住咳嗽起来,扶在梅树上,咳得越来越厉害,难受至极,弯下了腰去,脸色晕红。
粉白的梅花落如雨洒,欧阳少恭几乎能感受到那愉悦兴奋的心情,他的眼泪都咳了出来,看着脚下越来越厚的残红,微微喘气。
肩上忽地一重,毛绒绒的东西蹭在脸上,欧阳少恭怔然,有人给他披了一件裘氅,白色胜雪,曳及足上。
身上一下暖了很多,欧阳少恭颤了颤,他的长发被轻轻抽出,披在雪白的毛领大氅上,黑白分明。
柔软的唇并不湿润,一个轻吻落在欧阳少恭的嘴角,他面色带红,低了头,简直像是羞涩。
“慕容。”欧阳少恭道,要找的人就在身边,可他连笑容都没有露出来,他觉得奇怪,“这些梅花,都是为你而放么,你很开心?”
紫胤突然扣住他的腰,靠在他的肩膀上,只是带着笑意说:“你喜欢。”
欧阳少恭沉默,犹豫了很久,最终还是开口:“明日……他告诉我,你对这世界是没有影响的。”
“你信他?你知道是虚幻,又凭什么信他?”紫胤的声音冷得可怕,似乎在控诉欧阳少恭的怀疑,那冰冷甚至充满死气和杀意。
欧阳少恭竟没有发现,他忽然就觉得心慌,他怕紫胤误会他,怕他们之间的裂缝更深,纵然决定离开的是他自己,可他还是怕紫胤先一步弃离。
“那……我们离开这儿吧,慕容,你想要的是我,你不会愿意留在这里的。”欧阳少恭转过身来,他终于笑了,温柔成了他的风情,他的眼睛清澈如雪,亮得惊人,像个天真的孩子。
清雪里,开出了桃花。
“是,只有对你,我才能放肆。”紫胤的确从未如此放肆,他捏住了欧阳少恭的下巴,十分用力。
欧阳少恭从来不是温顺的猫,可他只是皱起眉头,并没有拒绝。至少对这个人,他已经过分宠爱和纵容。
因为爱,所以恐惧,因为恐惧,所以迷失。
“慕容,你恨我也无所谓,我知道这实在太过自私,但我就是不想让你离开我。”欧阳少恭抓住他的手,从自己脸上挪开,紧紧握住。
“那殿下……想走就走,是么。”紫胤的声音里没有情绪,似乎完全不在意这个,他顿了顿,突然质问,“你的琴呢?”
不等回答,紫胤冷冷道:“昭容拿了你的琴。”
“昭容……”欧阳少恭念了一声,耐人寻味,他看了紫胤一眼,再次走向欧阳明日的宅院,那里的门,不知何时已关得死紧。
他走得慢,一步一步踩在厚雪上,留下浅浅的脚印,又被梅花覆盖。冰凉的刀锋刺穿身体,雪白的狐裘上,一点点渗出粉白,殷红从胸口绽开胜血的牡丹。
喘息声伴着红色,压抑而痛苦,欧阳少恭看着扎进胸口的尖刀,心脏里的血好像已经冻结,一片冰冷,他回头看着紫胤,讶然的表情僵在脸上。
紫胤拔出匕首,那是他亲手所铸,凤纹被红色染上,赤凤如生。
血一下喷涌出来,立刻烫化了地上的雪,不停地流,不停地流,欧阳少恭疼得无法呼吸,大口吸着气,满是血腥味。血砸到他手上,灌到袖子里,将雪白的大氅浸得沉甸甸,吸饱了鲜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