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突然转头,一双泛着血丝的眼睛,看着台阶下的两个人,紫胤,和欧阳少恭。
“我们。”欧阳少恭看了看身边的紫胤,握住他的手,勾唇浅笑,“好啊,看你有没有这个本事。”
叶沉香又抬头看着晋磊,杀不死又如何,晋磊像疯了一样,一剑又一剑刺穿她的身体,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甚至不疾不徐,狠狠刺透叶沉香的心脏。
看着寒水似的剑光,叶沉香低声笑起来,双手一张,祭出一片晶莹的碎玉。
紫胤道:“玉衡。”
欧阳少恭点头,已然放开他,走入了那喜堂。
晋磊向后倒下,被欧阳少恭接入怀中,看他安睡过去,才向叶沉香道:“你想用玉衡取我等魂魄,来让自己变强,难道就是想在这几百年前的自闲山庄,独自守下去。”
叶沉香指着他怀里的人,几乎咬碎自己的牙,恨恨道:“晋磊灭我满门,你知道我多爱他吗?在他眼里,我只是个必须死的仇人。”
“也是你们杀人夺物在先,他师父一门,不也是几乎全灭,谁怪的了谁。”欧阳少恭轻轻放下晋磊,起身逼近叶沉香,手心聚起赤金色的火焰。
玉衡像个听话的孩子,缓缓落在欧阳少恭手中,赤金火焰刹那包裹叶沉香全身,将嫁衣映得神圣美丽,席卷入玉衡之中。
“慕容,带着小兰,从自闲山庄的大门走出去。”欧阳少恭令道,他自己却走向喜堂深处,“不要回头!”
这幻境,还需要他亲手来结束。
幽兰的背影立刻泯灭在一片血红里,紫胤知道欧阳少恭的话,从来没有一个字是多余,他带着方兰生,走出几进的深院。自闲山庄的大门敞开着,跨出这道门,便是现世。
不要回头,绝不能回头。
“慕容。”有人在身后唤他,有几分温柔,却是上位者的威严,从不容违逆,熟悉到他的魂魄里。
紫胤蓦然回首,想看看身后的人。
第八十六回
夜深,房中只点了一盏油灯,勉强撑起一幕昏黄。
榻上的人安静地睡着,白色的睫羽轻颤,华发被打理过,都散在胸前,像笼罩了水一般的清晖,昏光下,冰冷的感觉一下变得柔软,英朗眉宇间,却还含着几分痛苦。
欧阳少恭就着油灯的小火苗,点起了一炷香,找香炉摆在桌上,一边说:“时间不多,我去慕容的幻境,把他带回来。”
身边的人没应声,欧阳少恭转头看她,微笑起来。
红玉还是没说话,她略一抬头,眼睛里闪出晶莹来,像水晶珍珠一样。
欧阳少恭一手挽着广袖,笑吟吟的,抬手轻落在她眼角,沾去了一点湿润,温温柔柔地在她脸颊上蹭了去:“怎么,倒伤心了……”
红玉存世千年,还是不禁一怔,欧阳少恭就像致命的毒,有着无法言喻的魅力,她得知紫胤爱上这个人时,其实并不意外。如果不是先遇上了主人,或许连她也会陷进去。
“无论重来多少次,一定带他回来。”红玉低声道,有几分沙哑。
欧阳少恭点头,他仍笑着,轻柔,温暖,又美丽动人。再艰难绝望的境地,只要看到他的笑容,好像什么都被融化了,一切都不值得去畏惧。
他解下背后的琴,一手提了襦裙,双膝及地,端坐在榻前,将琴缓缓放下,广袖铺在身外,落指抚弦。
琴声低语,悄悄地说话,似乎有些伤感。
落在紫胤世界里的幻境,他自己永远也出不来,那是一个世界,天地万物之世界。
这个世界很冷,和紫胤给人冰冷的感觉一样,满目苍白的颜色,地上的雪很厚,踩下去吱吱作响。一条小路,通往白茫茫的世界,欧阳少恭哈出一口白气,抱紧了怀里的琴,一步步往深处走,红色琴穗在木琴上,拍出哒哒的声音。
紫胤的世界,是如此萧瑟,又如此美丽。欧阳少恭看着沿路雪白的枯树,走得缓慢,单薄的身影在风雪里,随时都会消失。
走了很久,欧阳少恭的身子都要冷透了,他墨缎似的长发上满是雪花,被吹得散乱不堪,带了艳色的桃花眼,温柔得不可思议。
风不曾停过,廊下的风铃几乎被扯断,发出狂躁又清脆的声音,像湍急的清泉。
赤衣小金冠的公子坐在廊下,仰头看着那风铃,新月眉微微蹙起,眉心朱砂似血,鲜艳无比,简直要流入眼眸里去。
廊前的台阶上,坐着一个墨青劲装的少年,任雪花落在身上,他听到了脚步声,猛的回头,看着正出神的公子。
缠绕金线的手指缓缓停下,公子抬手捋着冠缨,转眸看那苍白风雪,铃声空灵悠远,幽兰身影渐渐清晰,广袖飘飞,墨发扬起,被风雪裹挟着,他紧紧抱着琴,看不清面容。
公子愣怔,定定看着他,连眨眼都不肯,指间的冠缨滑落。怀琴者抬头,美丽的桃花眼里,温柔风情,如此相似。
他们不相识,却有同一双眼睛,几分温柔,几分锐利,几分傲慢,眼角那抹艳色,丝毫不差。
欧阳少恭走到台阶下,低头看着负剑的少年,一张口,便哈出白气来:“易水……”
华服端庄的公子一直看着,双眼亮得惊人,见欧阳少恭转向他,立刻笑了起来,难掩惊喜的情绪,张了张嘴却不知说什么,甚至有些无措。
欧阳少恭知道那是什么心情,因为他曾经有个想法,这世上最了解他的人,就是他自己,若是有另一个自己能来陪伴他,该是多么完美的事。
“你……”欧阳明日斟酌着,手上的金线缠了一圈又一圈,最终却道,“你冷么?进去坐坐吧。”
显然他想说的不是这个,或许他一时不知该怎么表达,只像是接待一个普通的客人。
易水去开门,吱呀声压过了风铃,欧阳少恭终于放下怀里的琴,往手心哈了口热气,将欧阳明日推了进去,门关上,风雪愈急,半盏茶的工夫,易水才又出来,将琴也拿了进去。
风铃的声音似碎玉狂洒,盛怒之下狠摔了满地,一把给泼了出去,听着都痛快。
屋子里响着温吞的咕嘟声,水烧了很久,也还没有开。易水在一旁看炉子,窗也关紧了,两位欧阳先生相对而坐,许久也无话。
因为欧阳明日不能站立,长年坐在轮椅上,所以这里的家具摆设,高低和平常人家里有些不同,欧阳少恭却是挺熟悉的,他跪坐在榻上,并不比欧阳明日低。
又不知是多久,欧阳少恭已经斜在了榻上,似乎很困乏,身上的雪一化,衣衫都潮湿了,浑身冰凉,却还是睁不开眼睛。
欧阳明日深深看着眼前的人,长发如瀑,衣化幽兰,淡雅至极的面容,天生带着一丝温柔。忽而,尖啸惊醒了欧阳少恭,他身子一闪,又坐得端正,对欧阳明日歉然点了点头。
水开了,易水摆了茶,将开水提来,默默退出屋去,风铃的声音一瞬间冲进耳朵里,随即又被隔在门外。
欧阳明日开始沏茶,他的动作缓慢而利落,悦目至极,那种深入到一举一动的温雅,让欧阳少恭的心里,也起了波动。这的确是最了解他的人,远远胜过慕容。
“你身上衣物都潮湿了,若不介意,换我的吧。”欧阳明日道,一边倒上两杯热茶。
欧阳少恭没有说话,起身走到里间,直去了存放衣物的地方,拿出一套深衣褙子,还有镶玉的小金冠。
少顷,欧阳少恭束发更衣,走出来时,恍惚如当年的太子建成,深衣明黄绣云,广袖滚边,蔽膝织花,是他那时最喜欢的常服。
欧阳少恭也习惯地捋了捋冠缨,一下也精神了许多,走过去拿起茶,仰头就给喝了个干净,烫得嘶了一声。
欧阳明日轻笑,谁都看得出他的愉悦,欧阳少恭也觉得有趣,伸出食指点在他眉心的朱砂上,往后轻轻一摁:“我何时变得这么傻兮兮了。”
“又有什么关系,你本就不是为我而来。”欧阳明日一皱眉头,便让欧阳少恭什么也不舍得说了,一千年的孤独是什么感觉,没有谁比他们更明白。
欧阳少恭喃喃:“我不知道是你……”
“太子建成虽是他初慕之人,但以其身份,便是紫胤也绝不会肖想,而东方胜,在他的怀里消逝,他岂能留下这痛苦,至于你,是注定离开的。”欧阳明日叹息,绕起冠缨,垂眸道,“仙活得太久,也会害怕孤独,他们终究是人所修成,不像神,永远不会有真正属于自己的感觉。”
“是,只有你,他得不到,却能一直宠着他,陪着他,”欧阳少恭道,他又倒了一杯茶,捧在手里暖着。
“慕容……他知道你来了。”欧阳明日道,他的脸上竟有几分担忧,这种焦虑,似乎是在害怕什么,“人的‘感觉,我无法理解,他们凭空便能知道许多,你什么都不做,哪怕隐藏自己,只要出现,他就会知道,就能找到,你天生就没有这种能力,哪怕渡魂为人,也做不到。”
欧阳少恭笑了,又去抚他眉心朱砂,叫眉头舒展:“我本就是来找他的,这有什么可怕。”
欧阳明日抓住落在眉心的手,急切道:“不,别去找他,这世界因他而生,却不受他的影响,这是一个世界,一个完整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