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仙之后,紫胤再不敢看这幅画。
如今去看,已是毁了,而画中人的眼眸,却不曾有变,那双眼睛每次看着他时,他似乎都能听见自己的心跳,仿佛有一只温柔的手,捏住了他的心。
紫胤不禁抬手,放在自己的心口,成仙以来,他第一次这般愤怒,猛然甩袖,那幅被毁的画,便成了飞灰。
第七十三回
小亭四面垂了竹帘,潺潺水声响起,很快满了,便提手一顿,松开了广袖。
欧阳少恭在沏茶,他独自在亭里,从帘外能清晰看到他的身影。
茶水倾入杯中,腾起滚烫的白雾,茶香扑面,他心觉愉悦,眼眸更是温柔,再取了一瓷杯,揽袖添茶。
水雾沁人,茶声清澈,帘外阳光正好,滤出金丝重重,亭前月眉走近一礼,软声道:“有一自称慕容氏的道长拜访,少爷可见?”
帘后的身影一顿,亭中人未言,茶水,却已洒出了杯。
月眉犹豫一瞬,欲开口再言,却听欧阳少恭轻轻一叹:“请吧。”
白靴出雪,踏入这门庭,便染这红尘。
小炉火旺,水开了许久,仍咕嘟沸腾着,发出一忽一忽的尖啸,欧阳少恭看着那白汽,伸手在瓷盅里捏出一撮茶叶,然而这样的水,已沏不出好茶了。
欧阳家世代为商,虽算是大户,也不过一进深的宅子,有前庭后院,植古树奇花,开有药圃,藏黄白之物,却盈花药之香。
驻足于亭前时,已听不到任何声音,连鸟也噤了声,似乎全神贯注,在等待什么。
而亭中的身影仍旧端坐,风掀动竹帘,在木柱上拍出轻响,衣袖被压在案上,堆叠在一处半垂半落,偶尔翻扬,安静得犯懒。
紫胤方伸出手,亭中人便站起身来,他的手指扣到竹帘的边沿,不觉已捏得极紧。
四目相对时,欧阳少恭立刻移开了目光,日暮苍穹般的灰白眼眸,旷远无际,那不是沉静无波,而是一片荒芜!
只这一眼,已废了欧阳少恭所有准备。
紫胤向前一步,欧阳少恭便后退一步,在这四方小亭,迫得越来越近,直到退无可退,一声闷响,后背撞上了木柱。
飘忽的目光不知搜寻什么,却未曾落在紫胤身上,广袖下的手已紧紧攥起,太过用力,连肩膀都在颤。
“看来你的确不想再见到我。”紫胤垂了眼睑,愤怒过后,对恋人的抛弃,竟一个字也质问不出。
他转头瞥了眼短案,洒在杯外的茶水仍未擦去,这样的不小心,欧阳少恭从不会有。
“杀肇临的是你,放魇魔伤我的,也是你。”紫胤说完,便沉默下来,将双手负于身后,终于转开了眼,不再看他。
欧阳少恭想解释,又不想开口,他本没什么可说,这些都是他一手所为,就连慕容紫英身在天墉城,也未完全出他所料。
慕容紫英与天墉城有旧,更曾相助幽都,焚寂中的残灵,也属于他所爱之人,如今结果,岂能不在欧阳少恭预想之中。
只有一个认知,他从未怀疑过,可如今,他突然知道他错了,这意味着,从三百年前他就错了,才导致如今有了偏差,让他不知所措。
“不……”欧阳少恭不能相信,恍惚间摇头,喃喃自语,“你已成仙,真正的剑仙,为何还会对我……”
欧阳少恭想不明白,他更不能理解,猛地拽住紫胤的衣袖,似痴似狂,只想求个答案:“修道者断情绝爱,为什么你不一样,为什么?!”
可这白发红颜的剑仙,看着他的痴妄,冰冷荒芜的眸,竟露出怜悯之色,只淡淡道:“殿下生而为神,如何能懂?”
欧阳少恭说不出话来,失了魂一般,靠在木柱上,他抬眼看了看紫胤,有几分委屈。
这几分委屈,却比任何痴情的眼泪,都让人心软,紫胤竟不为所动,只是看着他,忽拿了他腰间的短剑:“殿下一心回天界,我也无话可说,可擅自定了我的命运,便是对我全无情义,又何必留它。”
欧阳少恭不语,看他拿起短剑,双眼一眯,瞬间聚起灵力,剑气决绝,竟似要毁了这剑。长袖下的手指一跳,欧阳少恭终无丝毫动作,温柔眼眸里,已然尽是讥讽。
紫胤心下一颤,他的殿下,在讽刺他的痴情不改,嘲笑他的自以为是。他至今深爱之人,从未想过与他相守,给他一次疯狂的爱情,然后彻底抛弃,让他成仙,就以为不再亏欠,以为他会忘记一切。
已过去三百年,曾经那些令他痴迷的话,都不过是谎言罢了。
既然如此,强求也不过是他一人执迷不悟。
再深痴情,紫胤拿得起,也放得下,他终于决定要割舍。
欧阳少恭却突然改了主意,他又看了紫胤一眼,那是三百年来,时刻缠在骨血里的思念。
只要他想,牵动这个人的情绪,对他来说实在易如反掌,可是结果,却不一定是他想要的。
紫胤似被触动,用他淡漠苍凉的眼眸,深深望着欧阳少恭,他又不禁向前了半步,欧阳少恭向后缩着身子,已无处可退,只有落荒而逃,眼睛一转,突然一掀帘,弯腰钻了出去,兔子似的跑得没影。
大片刺眼的阳光洒进,让紫胤有些怔。
琴川客栈里,百里屠苏已等了许久。
紫胤被魇魔所伤,至今未痊愈,却在他回天墉城时突然出关,向掌教说明,要去铁柱观帮忙加固封印,这自然没什么,可紫胤竟要求带百里屠苏下山,并一路随护,助他渡过天命之劫。
何谓“天命之劫”,紫胤并不告诉他,欧阳少恭也是这个时候突然消失的,穿过天墉结界,竟没有任何人发现。
百里屠苏一直未多猜测,直到随师尊出了天墉城,紫胤不提铁柱观,却问明欧阳少恭的家乡,来到琴川,独自去了欧阳家。
他笃定,这一切起因,定与欧阳少恭有关。
紫胤一跨进门,百里屠苏就发现了不对,那把欧阳少恭从不离身的短剑,现在却在紫胤的腰间。
“师尊。”百里屠苏垂下目光,起身一礼,“先生身中妖毒,可还好?”
紫胤才回过神来,“哦”了一声,直接道:“他并非凡人,妖血对他无用。”
这真是个让人惊呆了的消息,百里屠苏半张着嘴,僵成了石头。妖血无用,欧阳少恭是故意的。
百里屠苏怔怔问道:“那……先生……是什么?”
“一只……”紫胤略一沉吟,冰冷声音道,“红羽金冠的小鸟罢了。”
百里屠苏眉头一皱,是兰是竹也好,他实在想不出,平静温柔的欧阳少恭,竟是只活泼的小鸟,若是妖,为何没有妖气,上天墉城又有何目的。
紫胤知他所想,淡淡解释道:“他不是妖。”
百里屠苏虽有怀疑,却没有以恶意去猜测欧阳少恭,他难以全心信一个人,若是信了,也难以去质疑,如今看紫胤态度,对欧阳少恭更彻底放下了戒心,其虽非人,绝不是恶类,他自己煞气缠身,又何尝是真正的人。
西皇长琴,乃亘古的神祗,为战而生,暴戾杀伐,虽不顾惜苍生万物,神终究是神,命系天地,守护六界大道是神的本能,否则将灭毁自身。护佑天地,平衡大道,皆本性使然,心观万局,睥睨世界,而高高在上。
神,没有善恶之分。
世人修仙求道,艰涩攀登,走绝险之路,磨得无欲无情,所求的,对神而言,不过天生本能。
紫胤不禁轻叹一声,成仙已三百余年,青丝换了白发,到底是老了,再不能像当年那样轻狂妄行,就算深爱,也无法痴痴追求,没那个心劲儿。
“屠苏,这店里可有花酿?”紫胤突然问。
“啊?”百里屠苏有点迷茫,“我去问问。”
问有没有,自然是要买的,可百里屠苏愣没反应过这茬来,紫胤不食五谷,也没见过他喝水意外的东西,哪里会觉得他是想买酒。
百里屠苏问完上楼时,竟看见了欧阳少恭的侍女,提了一个青竹篮子,正往上走。
蛾眉看见他,便笑着问候:“百里公子。”
百里屠苏点了点头,不知她为何来此,还未询问,蛾眉道:“公子师尊可在此处,还请公子带路。”
“你寻我师尊做什么?”百里屠苏皱眉。
蛾眉道:“自然是少爷让我来的,少爷吩咐,若公子问起,我不能多说,只让我找公子的师尊,而且,我也不知道什么啊。”
师尊和先生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百里屠苏实在好奇得紧,可似乎是很不一般的事,他又不能问,只好在心里憋着。
领蛾眉到房间前,百里屠苏敲了下门,唤了声“师尊”,听里面应声,才推开门。
二人入内,见紫胤白发丹容,这般冰玉风姿,出离俗世,蛾眉的热情性子更是耐不住,上前服身一礼,低眉柔声道:“阁下便是少爷口中的慕容,难怪少爷上心,这般人物,凡人可比不得。”
紫胤负手立在窗前,无心理她那些多余的话,只问道:“何事?”
蛾眉见他如此,只微微一笑,将手中竹篮放到桌上,把里面的东西一件件摆出来:“这是莲子羹,桂云糕,小甜鱼,还有少爷亲手以汉时古法酿的,紫红华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