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容紫英便是为了天墉城的“水”而来。
传天墉城仙祖立派时,探得此处有一亿万年的寒潭,深埋山石之下,活水不冻不息,地上灵木奇卉从生,便将天墉城建在此处。
龙脉之祖,太古寒潭,世上再没有第二个地方,比这里更能滋养长琴的魂魄。
天墉城第七代掌门,奢尘,一个清绝冰冷的女子,峨冠素带,手托拂尘,冰衣揉雪,飘流若仙。
云清等人先一步回来,已向掌门禀报,奢尘准备了事宜,只等客来。
到了天墉城,云容只将慕容紫英引到阶前,自己先进去通报,慕容紫英将怀微横抱在怀里,静等着。
不多久,他们被请入内,奢尘知道紫胤修得仙身,本想已较高规格接待他,却因怀微状况不佳,被婉言拒绝,几句话也没说上。
能到天墉城作客的人必然身份不俗,客房都极为舒适,慕容紫英布了结界,一人在房中照看。
怀微身体里的阳炎突然急涨,烫得要命,慕容紫英抱着他,看着他神色痛苦,呜咽声沙哑,却无法可施,也不敢离开。心焦到后半夜,怀微越发不安,吐出一口炙血来,落到慕容紫英手上,立刻烧得皮焦血凝。
慕容紫英抚过自己的伤口,即刻痊愈无半分痕迹,可疼却钻心刻骨,难想怀微该是如何痛苦,让他心里发颤。
以为从未得到,便不会痴恋太过,执念不生。修得仙身灵体,本该心如止水,他不知道自己懂不懂得情爱,只是活了百年,不曾为了一个人如此心疼,得知所爱之人或将消逝,竟致惶恐怨愤。
慕容紫英抱紧怀里的人,依偎得亲密无间,一直到了次日黎明,怀微再次安然沉睡,只是皮肤上出现了或深或浅,红色裂纹般的血丝,脆弱又可怖。
不能再有片刻耽搁,怀微已如一个碎裂的瓷器,无法承受丝毫触碰。慕容紫英又布下结界护住他,独自去找天墉掌门,取得进入太古寒潭的办法。
太古寒潭是天墉城气运之源,聚灵之基,若遭破坏则天墉随之衰落,仙祖大可不将进入之法留下,但他还是将其传承了下来,将天墉城的命运交在一代代掌门手上,兴也好,亡也罢,风水终不能长存,还看人事造化。
天地亦不能亘古,山川移位,江河改道,更是万变难测,顺其自然,便是大道。
奢尘仙子在掌门位十几年,天墉城日益兴盛,广结天下仙门福地,慕容紫英虽修得仙身,出于皇家拜于名门,可现在也就是个孤身一人的散仙,要向掌门讨要进入门派灵基的办法,实在太过蛮横无礼。
可慕容紫英必须得到。
天墉城正殿,只有奢尘和紫胤二人,殿中古朴大气,布置简约,无香鼎祖像,只以剑奉道。
奢尘听完紫胤的来意,只沉默不语,她是个古井无波的人,喜怒不形于色,她不说话,紫胤只能等。
殿中略显昏暗,安静如此,有几分压抑,奢尘突然开口,声音清冷如冰落地。
奢尘冷然道:“真人可否告知,那白衣男子是你什么人?”
紫胤难以开口,他们的确只是朋友,可奢尘要知道的,自然不是如此。
片刻犹豫,紫胤终说道:“我恋慕他百年,至今不过一厢情愿。”
“得道成仙,也是为情所苦。”奢尘似笑了一声,却更为冰冷,“看来所谓断缘求道,仙神无情,都是无稽之谈。”
紫胤无从解释,他或许是个例外,却不能是个例外。他只能不语。
“紫胤真人,将来天墉城必遭一劫,你定要倾力相助。”奢尘缓步上前,递给他一方玉钥,微微叹息道,“若你终究求而不得,就替我守着太古寒潭吧。”
紫胤无他言,只礼道:“多谢掌门。”
无需什么仙法灵阵,当夜,慕容紫英抱着怀微,一步步小心地走下长阶,消失在天墉城下。
石阶浅而窄,湿滑难行,隧道中暗得不能视物,深远似无边际。慕容紫英闪身瞬行,点起沿途灯盏,这路像永远也走不完,任他心焦如火,行步胜风,也只能看着深处的黑暗,步步稳行。
不知走了多久,黑暗里似乎有鸟儿扇动翅膀,似有似无,慕容紫英放慢了脚步,那声音又消失了。他发出的声响回荡在石阶间,越来越远,面前的路拐了个急弯,走出去,便看到冒着冷雾的寒潭,映了几点微光,轻波直漾入黑暗里。
怀微被小心翼翼地放入寒潭中,倚靠石壁坐着,肩膀以上露在水外,头微微歪斜,墨色发丝飘在水里,随波荡漾。
这个寒潭比整个天墉城还要大,每五步便有一架仕女捧莲的烛台,慕容紫英逐一点亮,绕着寒潭走了一圈。
烛光安然不动,那寒潭里的水却无风起波,这里渐渐亮起来,才看清潭中长了一棵千年大树,直长到了山石里去,藤蔓缠着树干,爬满了整个石壁,开着冰蓝色的花朵,似乎花香也带着寒意,美不胜收。
寒气刺骨入魂,连慕容紫英的仙体也受不了太久,这潭上的寒雾却似有了灵识,裹住了怀微的身体,好让他吸纳。
慕容紫英在这里最多撑不过三个时辰,想陪着也不能。此处奇境耐人寻味,他仰头看了看顶壁,想里面会不会真的长了树冠,一个念头的功夫,顶壁忽震响起来,有如闷雷。
四周落下了水幕,将潭水围了起来,冲击在石阶石壁上,最终又汇入潭中,溅起的水花像会发光,照亮了整个地下秘境。
怀微身体上的的红色裂纹一点点消失,这让慕容紫英放下心来,两个时辰后离去。
白衣男子沉睡在水中,容颜被面具遮掩,却困不住他的骄傲,像秘境里安静高贵的王者。
慕容紫英每天都会来此陪伴,不到三个时辰就离开,只要他不在,花藤树缝里便钻出无数亮莹莹的小东西,似满天飞舞的星子。
这些秘境里的小精灵,似乎特别钟情于怀微,总是飞过去落在他身上,时间久了,便被阳炎熔化,可它们偏偏飞蛾扑火,从不停止,也从未被发现。
慕容紫英不知道怀微能不能感知外界,但每天来还是会对他说话,就算得不到回应,偶尔也会微笑起来,等待着他苏醒,甚至学会了七弦琴,却从来不敢在天界乐神的面前弹奏。
长琴对琴的痴爱,与慕容紫英的剑痴完全不同,他只偏执追求最完美的琴,最绝妙的乐曲,只要有了更好的,其他皆会被弃如敝履,如此性子,慕容紫英怎么敢在他面前弹琴。慕容紫英追求更好,却爱惜每一把剑的存在。
如此日复一日,怀微的身上竟也凝出了薄霜,时间在他的身上仿佛停住了,又似流逝得更快,他乌黑的长发渐渐变成银白,眉睫褪去了颜色,身体却似乎依旧年轻。
慕容紫英每日为他梳发,发现他的身体渐生异状,将他衣衫褪至腰间,便见光洁的后背上,有几处大小不一的金色,那些金色,是一片片指甲大的圆形鳞羽聚成,金色的鳞羽,上面有着金色的繁琐纹路。
形似鱼鳞,却更像鸟羽裁成,慕容紫英认识这鳞羽,凤鳞。
即便一直滋养,也无法使长琴的魂魄走出虚弱,显出了原型的特征,看似保持年轻的身体,实则也像他银白的长发一般老去。
已整整三十年。
慕容紫英取下了怀微的面具,那莹透如玉的肌肤,没有分毫瑕疵,面容美丽如初,只是闭着眼,窥不得眸中神采。
第五十二回
似乎发生了什么不同寻常的事,秘境里那些小精灵飞舞着,成群嘻戏,鸣声轻灵。
慕容紫英从石阶走下,看着漫天飞着的小东西,不觉放轻了脚步,以免惊扰。他穿过水幕,却不见怀微的身影。
“殿下?”慕容紫英急唤,声音回荡着,水波微微,烛光宁静,没有人回答他。
这安静似要将慕容紫英闷死,如同被人捏住了心脏,他轻缓又小心地吸一口气,绕着寒潭走着,紧紧盯住水面,四处寻视。
一只摇晃的小精灵跟着他,拍着翅膀,落到他的肩上。小得可怜的鸟儿在肩上蹦跳着,蓝色羽翼泛着淡淡莹光。
慕容紫英有些呆怔,转头看着它,小声问:“他在哪儿?”
蓝色冷光闪了闪,渐渐黯淡下去,熄灭,仿佛从未出现过。慕容紫英猛地转身,看到旁边叠好的衣衫,白色儒服整整齐齐地摆在池边。
慕容紫英长出一口气,微微笑起来,那人背对着他,缓缓从水中站起,雪白的发湿漉漉地曲盘在背上,寒水从片片金色凤鳞滑过,映着暖暖烛焰,粼粼波色,滴出温润美丽的光泽,恍若看到,无上尊贵华美的凤皇。
激烈的心跳声似响在耳边,一下下敲懵了他的脑子,慕容紫英慌忙垂下眼眸,压抑着激动,血液在身体里像要燃烧起来。他死盯着脚下,一动不动,直到怀微穿好衣衫,走到他的面前。
怀微弯起唇角,眸光温柔似水,他想说什么,张嘴却发不出声音,一下有些急切,忍着喉咙割锯似的疼,声如裂帛,嘶哑道:“琴。”
“琴,你要弹琴吗?还是要找琴?”慕容紫英立刻抬起头来看着他,话出口又皱眉道,“不要回答,别再说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