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梓童紧紧抱住他,想安抚却无话可说,想帮助也无能为力,想哭,都无法流出泪水,她已是个死物。
竹屋被一道神力震塌,怀微一手揽住木梓童,移形至竹林中,漫世碧翠里,如白羽飘落。来者已追杀至眼前,三个黑甲神卒,领头者是一赭袍神将,少年模样,持长琐击来。
怀微将木梓童一把推开,旋身落地,纯阳琴已在手。白衣者半面覆血,墨发飞舞,浑身杀戾,指下乐声催命,急躁而狂烈,让人喘不过气来,颤动竹林,凭空起风。
琴声暂挡住了长琐,却已激得怀微气血翻腾,那神将道:“我奉命诛杀叛逆,原来就是你这堕神。”
“堕神?”怀微冷笑一声,血滴在琴上,“汝弗君,你奉谁的命?”
汝弗君歪了歪头,未再使力,问道:“你如何得知我名姓?”
怀微撑着身体里的炙火,扣住琴上七弦,咬牙问道:“告诉我,你奉何人之命?”
汝弗君看着他琴上的凤文,淡声道:“华浓姬。”
怀微愣了一下,他从未听过这个封号,不觉去追寻那些远古的记忆,顿时头疼欲裂,嘶声如兽,猛地震断七根琴弦,阳炎之力顿时将三个神卒焚得灰飞烟灭。
汝弗君收回长琐退了几步,定定看着神智混沌的怀微,看他似乎想说什么,却没有等他说出来,便离开了仙境。
连愤恨都没有,怀微只觉得悲凉,汝弗君随他万年,征战不休,生死以交,如今也认不出他,他真的只有自己了。孤独千年,煎熬于人世,寡亲缘情缘,只要在人界一天,都不能终结,无论如何,一定要做回太子长琴。
“汝弗君,既已相忘,你我情谊,就此断绝罢。”怀微轻语,从纯阳琴上踩了过去。
浅浅溪水边,怀微坐在石上,一身白衣仍不染尘,攥了点袖口浸湿,清洗着脸上的血。水中精美面容被血纹爬满近半,妖异可怖,他调起溪中清水,化为银色面具,覆在脸上,遮住了上半张脸。
水中映出撑伞的黑衣女子,木梓童讶然道:“云林仙境果非凡处,这里的水连鬼的影子也能映出来。”
怀微看了她一眼,起身走向竹屋。
两日后,仙境结界消散,慕容紫英立刻找到了这里。
此间灵气充盈,篁林繁花,美如幻境,两个天墉城弟子自小就在昆仑山巅,极少看到江南景色,入此仙境也是看个稀奇。
云容最先看到竹林中撑伞的女子,冰冷媚艳世间难有,一把拽住师兄,指着那处道:“那里有个可疑的女人。”
云清让他不要说话,看向慕容紫英。
木梓童已站在他们面前,抬眼扫过二人,向后面的慕容紫英道:“慕容君,请随我来。”
天墉城二人被留在屋外,木梓童收了伞,将慕容紫英请入竹屋。
竹屋里点了安神香,花木香气更是怡人,青幔拂窗,竹影密匝,床上安然躺了一个男子,白衣似雪铺陈,墨发柔顺地安放着,面上覆了银如月色的面具,只看到他潮红的半张脸,还有灼红得火焰般的唇。
慕容紫英紧盯着床上的人,压着声问道:“他怎么了?”
木梓童道:“无碍,只是身魂受了些影响,沉睡几日以修养。”
慕容紫英上前握住了怀微的手,微怒道:“绝不可能如此简单,他体内的阳炎太过厉害,似已无法控制。”
木梓童了口叹气,道:“少主子也是才告诉我,让我转告于你,还有一事交代。”
慕容紫英咬了咬唇,伸手想去摘怀微的面具,被木梓童拦下,拉到了一旁。
木梓童淡淡道:“少主子魂系龙脉,长安城破,他魂力大损,十分虚弱,也因龙脉的侵入对魂力不能完全控制,人类的身体不能承受他的阳炎,一旦崩溃,过不了多久,就会魂飞魄散。”
慕容紫英望着怀微被遮掩的容颜,那双目紧闭,看不到神采。他已愣住,还没有得到,便要失去,太子长琴真的是十恶不赦么,要魂飞魄散才罢休。
“这是少主子给你的东西。”木梓童拿过桌上的木盒,递给慕容紫英,继续道,“少主子释放阴煞,是为了抑制体内的阳炎,可遇了变故,那阴煞之力已经不够,用不到了。”
慕容紫英打开木盒,发现竟是火灵珠,天下至宝,就这么随意给了他,用火灵珠来镇压阴煞地,未免太大材小用了。
“我不会让他就此消散,就算是我偏爱,我也认为天道于他不公。”慕容紫英走到窗边,将盒子抛给云清,音冷如冰道,“这是火灵珠,你拿去镇压聚阴地。”
云清惊得半天反应不来,手里的盒子差点掉到地上,慕容紫英已转向云容道:“我有一事请君相助,带我,和我的朋友,去天墉城。”
脚步声轻响,木梓童走出了竹屋,撑起红伞,看着这一切,如一个局外人。
第五十一回
正是云销雨霁,温凉湿润,近暮,天边红日将云都染成了金红,悬在江南水城上,清新而瑰丽。
往昆仑天墉城路途遥远,云容几人在这镇里暂歇,住了一间水上客栈。
怀微仍没有苏醒,一路被慕容紫英抱在怀里,现在给他独自开了一间房,留木梓童贴身照顾他。
虽过了近百年,这个小镇对慕容紫英也并不算陌生,即墨,似乎是一切变故开始的地方,而他又一次碰上了花灯会。
慕容紫英在房里守了怀微一天,看着木梓童用尽各种方法,让怀微人类的身体保持湿润,他却又似插不上手,只能干坐在一旁。小小的房间湿气极重,简直像浸在水里,喘气都难受,尽是木梓童聚来的水汽。
到了晚上,即墨一下热闹起来,云容也守不住冷清,悄悄跑到了灯会上。
盛装男女都带着面具,街坊间熙熙攘攘,到处挂满彩灯,烟花层层绽放,绚丽了整个夜空,欢语嘻笑声,吆喝叫卖声,还有烟花爆炸声,填满了耳际。
水城最宽的河道上,有一架白石桥,桥上已挤满了人,上下人头攒动,两边的路上也是寸步难行,各样的彩灯在人流间晃动,彩晕点点如霞。
桥下的水浮着数不尽的花灯,烛光闪烁着,色彩不一,各种花形映在水里,顺着水流缓缓流动,很是华美。
慕容紫英在水边坐了很久,看着那些花灯,似化作冰石。每盏花灯上都写着成双成对的名字,被捧在花心里,笼在暖光中,叫孤身之人心生艳羡。
他忽伸手入水,从水中捧出一盏薄如蝉翼的冰花,细细刻上两个名字,用灵力点上一簇冷焰,轻轻放入河中,看它钻到那些绘彩的花灯里。
身后近处响起清灵的少女声音:“原来你喜欢的人叫这个名字,真好听,和你一样是四个字。”
这声音如脆玉,悦耳好听,却不怎么熟悉,慕容紫英转头看着她,少女着蓝色广袖流仙裙,清丽可爱,纯若洁玉,双手捏着衣带,睁着一双漂亮的眼睛,也在看他。
慕容紫英问道:“你在魔剑中沉睡,为何突然出现?”
“慕容大哥……”龙葵担忧道,“你的精神力不稳,小葵担心你。”
慕容紫英看着水面,淡淡道:“我无碍。”
龙葵坐到他身边,抱着双膝,似未闻他所言,问道:“为什么这样?”
慕容紫英沉默不语。
龙葵皱起眉,更为担忧,却不知该说什么,不知该做什么,茫然又焦急。
“我身为修者,说来羞愧。”慕容紫英垂眸,又默了许久,涩声喃喃道,“我与他初见时,他尊贵无比,英姿无双,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叫我憧憬仰慕,岂敢别有心思。”
龙葵讶于慕容紫英竟对她说这些事,心下好奇凑得更近,却又有别的物什吸引了她,竟让她看得发怔。
慕容紫英只兀自道:“太子国务繁忙,我也自有任务,其实并未见过几面,殿下竟一直对我宠爱有加,琼华从未有人待我如此,我受宠若惊,又依恋享受,不能割舍,到后来,却不怎么开心了,想来少年时便对他心生贪婪之念,只是不自知。”
“非宽慈仁厚,无正邪之分,殿下却是真正心怀天下之人。”慕容紫英言至此处,慨叹幽幽化为疼惜,“没有人能强求他,倒是他对自己太残忍,我却无能为力……”
龙葵猛然推了慕容紫英一把,差点把人推到水里去,大声道:“慕容大哥,那个人拿了你的花灯。”
慕容紫英忙转头看去,月白广衣的男子斜坐在水边,左手捧着一朵剔透冰花,闻声亦向这里看来,银白面具遮掩了半张脸,唇角泛起讥诮笑意。
冰花被放回了水上,慕容紫英却觉得骤然一冷,立刻瞥开目光,走入了人群中。
那冰花上刻了两个名字,慕容紫英,西皇长琴。
回到客栈,一下冷清起来,人们都出去逛灯会,留下的也是几个老人和奴仆。
慕容紫英走上二楼,在怀微的房前停了停,他看到了那人灯前的身影,犹豫许久,还是没有进去。
次日出发,怀微仍陷在混沌的梦里,安睡着,似乎从未醒来。
木梓童一抹幽魂,亦消失得无影无踪。
昆仑,天下龙脉根源,天墉城倚峰而筑,顺山成势,抱水环灵,气吞万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