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里屠苏放松些许,也笑了笑,终于抬头正眼瞧去,看着欧阳少恭,竟一时说不出话来。
这锦衣华冠之人,英姿勃发,又温文儒雅,桃花眼眸带几分风流,面色略微苍白,厚厚的披风掩他纤细的身形,捧着手炉,更显有病态。
百里屠苏说不出这是什么感觉,贵气,温雅,文弱,与之前的欧阳先生似没什么不同,又似乎变了许多,变得简直不像同一个人。竟如此陌生。
他讷讷道:“还有晴雪,红玉姐,尹大哥。”
欧阳少恭像在忍耐什么,缓缓点头:“啊,不知少侠从哪里得消息,倒赶得是时候。”
百里屠苏道:“是方兰生,他说琴川为青玉坛所控,而师尊赶赴琴川,他忧心先生,便将此事告知了我们。”
“看来小兰,还是读了那封信,只不过没有拆开罢了。”欧阳少恭无奈地摇了摇头,复对他言道,“雷严只请了我去,你们不便与我同行,始皇陵机关幻阵繁多,我有迷榖,佩之可不为所惑,这……”
欧阳少恭的话没有说完,百里屠苏鬼使神差的,打断他道:“我护送先生入内城。”
少年目光灼灼,一片赤诚,欧阳少恭看着他黑亮的眼睛,竟说不出什么拒绝的话来,轻笑一声,似无奈似自嘲,点头准许。
琴川。
这安宁的小镇,依旧一片祥和,天气晴朗,望天际蔚蓝如水,旷远无云。
欧阳宅大门紧闭,门前冷冷清清,似久无人烟,紫胤负手,独立于阶上,不言不语不动,已立了很久,他的手指摩挲着袖边,垂眸望着虚空处,不知在琢磨什么,只有微风偶尔拂起他的衣角,让他有几分鲜活。
方兰生一出来,就见这门口杵着个冰人似的,猫着腰轻手轻脚地过去,突然跳起来,拍了下紫胤的肩膀:“慕容剑仙,你在等少恭啊。”
紫胤丝毫反应也无,方兰生就在旁边静静看着他,半晌过去,他的手指终于放开了袖口,看了方兰生一眼:“嗯。”
方兰生只觉得他一个人太过冷清,看着有几分寂寞,就算自己不怎么喜欢,可既是少恭看中的人,也绝不会薄待,竟忍不住宽慰他,亦是说服自己:“你放心吧,就那几个蠢得人神共愤的家伙,根本不是少恭的对手,我给木头脸他们送了消息,他们会去帮忙的。”
紫胤倒不为所动,说话竟有些揶揄调侃:“方家及欧阳家,皆被设下禁制,方小公子倒是宽心。”
“本少爷才不怕他们,而且,不是还有你么,只是少恭受了伤,我担心他……”方兰生竟是说多了话。
紫胤立刻追问:“他何时受伤?”
方兰生整个人都僵了,张着嘴打了一阵哈哈,转着眼珠子乱说:“与其担心那个什么禁制,我还不如担心我和襄铃的婚事呢,二姐根本是铁了心啊。”
紫胤似已无心听他的话,眉头狠狠一皱,撩袍便走,说话也骤然快了许多:“少恭那般疼爱你,自会成全。”
面前的人眨眼就没了影,方兰生想追过去,只见紫胤移形瞬闪,突然之间,便是连残影都消失了。
“你们这些神人……”方兰生看着空旷的天,愣愣摇头,“我还是去找襄铃吧。”
那些禁制不会直接危及人性命,却是将所中之人的生死,掌控在了施术者手中,九霄环佩的琴音,辅以炎属灵力,奏特定的曲子,就可以打开禁制。这自然是为欧阳少恭所准备,禁制不是为了杀人,只是要将欧阳少恭引去罢了。
如今九霄环佩在紫胤的手上,凤来琴穗亦有炎属灵力,他还能根据禁制的细微波动来判断节奏,确定钥匙的曲子,紫胤会琴,他一样可以打开这禁制。
只是紫胤本不会急着解开,只要他在这里,就能保护所有人,也免惊动了青玉坛,再多生变故。但他知道欧阳少恭受伤时,顷刻就做了一个决定。
方兰生的话未说尽,但紫胤知道,欧阳少恭定是为他而伤,试问若无紫胤羁绊,六界有几人伤得了欧阳少恭。
成仙却心魔复生,不过是因为他还爱着欧阳少恭,因爱而想占有,生恶念而有心魔,可他还是不舍得忘,欧阳少恭要拿走他的感情,他后悔了,他不愿,他不想忘,终是不想。
若他们中定要有一个人忘情,才能结束这孽缘,那为何一定是他慕容紫英呢,该是欧阳少恭,是那个本该无情的神祗。
欧阳少恭欲回天界,谁都不能动摇,但他还是爱着慕容紫英,他放不下,越来越沉迷,他甚至控制不了自己,这是他不可违抗的弱点,稍有利用,他就可能会因为慕容紫英,而万劫不复。
紫胤成仙,却已不在乎仙魔正邪之辩,便是因心魔而入魔,又有何不可,不过与曾经的自己,殊途罢了。
该忘的不是他慕容紫英,而是欧阳少恭,是你啊,殿下……
南舞雩,鲛人,欧阳少恭以为紫胤不会认出,就算认出了,也不会做什么,可紫胤不仅认出了这鲛人,还要取她的鲛人泪,让欧阳少恭忘情。
谁会想到是这样的结果,人世千年的欧阳少恭未曾想,便是紫胤自己,怕也不曾。
当紫胤以那半首《榣山》打开了禁制,他已然准备好,面对一个,再也不会爱他的欧阳少恭,只是太子殿下,一个如师如兄的长辈,他亦如曾经的慕容紫英,安静,纯粹。
方家依旧热闹,只要方兰生一回来,就再也安分不下,方兰生执意与襄铃结为夫妻,方如沁得知襄铃为妖,怎么都不答应,任襄铃讨好几回也无用,小狐狸也拉不下脸,整日里赌气。
紫胤走时没有和任何人打招呼,他将九霄环佩留在了方兰生的房间,并附短笺:将琴交与少恭,我往江都取要物,择日归。
第九十五回
雪停了,满山的雪白平平整整,两道深深的车辙延伸而去,十分突兀。
百里屠苏跳下车,把帘子卷起挂好,才将欧阳少恭扶下来,这冷风刺骨,将白色披风直压得贴在人身上,手炉已冷了,百里屠苏便拿过去,以灵力温热,又放回欧阳少恭的手上。
“以前倒未发觉,少侠是个细心体贴之人。”欧阳少恭笑说一句,看少年有几分腼腆,也不多调笑。
他比百里屠苏高了许多,此时弯腰凑近了,脸对着脸,看着少年漆黑的眸子,极为认真:“我一人进去,自能应付一切,你们切勿妄动。”
一阵默然,只有一旁的马跺了下蹄子。百里屠苏没有吭声,他看着近在咫尺的欧阳少恭,挑眉在等待他的回答,那一双桃花眼眸,似有万千星子,熠熠生辉,温柔深邃,就这么直勾勾看着你时,眼里似再也容不下其他。
百里屠苏莫名觉得脸上发热,他的头更低,目光飘在雪地上,声音细微,却非常肯定,应道:“嗯。”
“这才乖。”欧阳少恭笑弯了一双桃花眼,转身独自离去。
这还有不少的路要走,欧阳少恭一人在厚厚的雪地上,不疾不徐走了小半个时辰,白色的披风融在雪中,摇曳飘零。
始皇陵外自有人相候,不少青玉坛弟子对他还颇为尊敬,引路者抱礼低头道:“丹芷长老,请随弟子来。”
这东门往里的通道,全由结界铺就而成,隔断了毒瘴,往里过了水银河,才能进入地宫之内。
水银河外,有兵佣车马无数,列得严谨整齐,好似大军压境,声威赫赫,过了水银流成的护城河,过甬道百米,才入宫门,其中构造摆设,俨然如当年的咸阳宫。
青玉坛弟子守在门前,欧阳少恭独自步入殿中,这里没有阳光,一排排烛火晃人眼,雷严背对着他站在台阶上,此时转身,随意抱了下拳。
“欧阳长老,你知道我等你等得多心焦么。”雷严快步下来,满脸亲切之色,竟是自然得很,“这大冷的天,真是辛苦你了,来随我来,好好休息一下,明月珠就在此处。”
雷严将欧阳少恭带入一个寝室,里面看起来就是常人家的卧房,完全不像古墓,不冰冷也不阴森,桌上随意放置的白色玉珠,就是明月珠,不过拇指大小,光泽温润,就这么放着,就这么,到了欧阳少恭的手上。
是先塑玉衡,还是先杀了所有人,欧阳少恭想了一瞬,觉得并没有什么区别,既然自己有点心急新的身体,就先将玉衡塑成罢。
欧阳少恭拿出玉衡碎片,一个个摆到桌上,一边道:“武肃长老就在外相侯吧,重塑玉衡,也不需要太久。”
雷严没有说话,甚至忘了跟欧阳少恭客气一句,带着对丹药的期待和急切,转身离开了石室。
江都,天阴沉沉,绵绵小雨正下,到处弥漫的都是湿冷,还有透到人骨头里的慵懒。
紫胤撑了把纸伞,在花满楼门前望了望,烟雨蒙蒙,青雾如水墨丹青,氤氲这江南秀美,便像是欧阳少恭那般,风雅温柔之人。
他收了伞,抖去上面的水,步入这烟花之地,负手而上,也无人理会他。
南舞雩也并非不谙世事,看到紫胤独自来找她,便有几分害怕,她站起来,比紫胤还要高些许,一双眼睛却是显得娇柔。
“少恭,没有回来么?”南舞雩不敢直视紫胤凌厉的双眼,低头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