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好,咱听皇帝外孙的。” 李伟忙不迭声回答。
李伟一口浓重的山西口音,人又生得干巴,怎么看都不是一个福相。若是脱掉蟒衣换上寻常装束,走在街上,活脱脱就是一个高粱花子,哪里看得出来他是当今圣朝第一皇亲。关于他的发迹史,偌大京师无人不晓,说得神乎其神。传到他自己的耳朵里,他也只是笑笑,从不辩解。
“皇帝外孙什么时候回来了?怎么今天特意过来相见。”武清伯一口气喝着茶,抹了嘴,叹道:“是不是你那不争气的舅舅,他又发什么疯?”
李高自从封了个锦衣卫千户,拿着朝廷俸禄养尊处优不干事,还结交京城一帮恶少滋扰生事,当年胡椒苏木一事,传成了武清伯不满,谋杀朝廷命宫,只是这木讷谨畏的老头儿未此胆量,李高一副势豪纨绔的架式,倒像是会作出糊涂事来。慈圣太后对这个弟弟很不满,曾多次切责,后她怕武清伯受李高影响,将他丢出京城,外出公干。就是武清伯有时也受不了李高的疯嘴,胡言乱语,成天和他闹别扭。
朱翊钧淡笑道:“您放心,倒没有出什么事,路过顺道看看您过的怎样。”
他看不上李高,平时没个好脸色,对武清伯倒是和气,在他看来,除了贪财这个老人便没什么不好。
武清伯一乐,脸色顿时颜色一变,笑呵呵道:“好呀,好呀,皇帝外孙孝顺,比你娘你舅孝顺多了。”
“也不知道你娘怎么回事?最近咱一进宫就说去礼佛,咱特意赶进宫相见。搭帮着咱也在菩萨面前磕几个头,烧一炉香。都好几次不让出面,你舅舅走了,咱找她说说话解解闷都被挡回来。她是太后,咱生不得闲气,这事咱爷孙俩说道,你别和她说。”
武清伯叹叹气,脸色有些寂寞,与他絮叨说道,看来这阵子慈圣太后是真的冷落他父亲了。按以往武清伯逮着机会,三天两头的去慈宁宫找慈圣太后,都不见有人敢拦,慈圣太后尽管知道他父亲的特点是无事不登三宝殿,但心里头还是高兴,乐呵呵的说着话。
朱翊钧目中光芒闪动,顿了片刻,才蹙眉道:“许是这几日,母后身体不适,不想让你担心。您放心,过几日朕进宫看看。”
武清伯点了点头,他说给朱翊钧听就是想让他在慈圣太后面前说说好话,怕他真做了什么事,闺女与他离了心。
“几日?”武清伯的注意力放在了他的话上,这时才反应过来,顿时他把大腿一拍,大声说道:“对了,英国公不是告诉咱,你过两天才回来,咱买了一大溜的红灯笼,到时候满京城又是喜气洋洋,就等着那天应景儿挂上。你这是怎么回事?”
朱翊钧不置可否,而是巧妙地转过话题说道:“京里出了些事,先一步回来看看。”
“这怎么行!”武清伯话一出口,立刻感到不妥,又说道,“你娘会生气的,快,快,咱现在就送你回宫,你是皇帝,不在宫里传出去像什么话。”
朱翊钧见他急躁的模样,抬起了眼,认真地看着他,眼中闪过一丝几不可见的无奈,不予置答。
武清伯说不动他,这时候也不看脸色了,他觉得这外孙和儿子闺女一样的不让人省事,兀自说道:“咱知道,这叫微服私访。戏文里都这么演。你有正经事儿要办,咱不能耽误了你。但是你必须住在咱这。”
武清伯干瘦朴实的脸上,难得正经的说道。
朱翊钧一顿,武清伯不待他接话,硬气道:“咱这天字第一号的皇亲国戚,光府邸宅子就有五百间屋子,护卫百来人,你住在这,外公心里才能安生。”
武清伯紧巴巴的看着朱翊钧,心里还有些吃不准,毕竟他从没和自己这个皇帝外孙相处过,一个月都见不上一个面,别说这么聊天了,平日李高成天在他耳边唠叨,皇上怎么不和气,他大气不敢哈一声。
半晌过后,朱翊钧思忖一番,终于是笑了:“那就听您的。”
武清伯哈哈大笑,拍手道:“行,咱这就给你收拾收拾去。”武清伯是个劳动人,过上贵族生活,始终不忘“富时莫忘穷”的古训,日子过得十分悭吝。一想是皇帝外孙住家里,以往不舍得用的,铺排华贵的东西,统统摆上,起码别让用惯了大内物件的外孙,觉得咱有多寒酸似的。
临了门,武清伯朝朱翊钧挤了挤眼,一咧嘴便露出了满口的黄牙,他熟络地说:“咱知道,不和别人说,这是咱们爷孙俩的秘密。”说完便缩着身子,一颤一颤的走了。
朱翊钧见他走远,眼中笑意更甚,又往前一倾,想拿茶壶,梁永在一旁连忙添茶,轻赞道:“皇上真是高明。”
朱翊钧挑眉,不予置答。
他回京原就打算先在武清伯府上住几天。一来,住在外边若被查到,难免显得朝廷太过无能,而武清伯府上人丁简单,守备充沛,环境幽美。其二,武清伯交友简单,一大把岁数贵为国丈,不怕自恃有功野心滋长。他尚不必开口,武清伯必定会强留他在府邸安歇。
“奴婢就不明白,别院都收拾好了,怎的好好改住李老太爷这来了。”梁永一时间有些摸不着头脑,以往朱翊钧对武清伯是难以招架,常常避而不见,什么时候又熟络上了。
朱翊钧笑而不答,施施然起身,整理了衣袖,墨色的瞳仁冷静而凛冽,吩咐梁永:“去跟朱希孝说一声,让他一定盯住了慈庆宫,顺便与其他那些镇江锦衣卫通个气,不管这位王爷找什么理由出了藩邸,都别搭理,未诏入京,朕不会给他这个机会的。”
梁永自然明白朱翊钧的意思,当即应了下来,犹豫了片刻,问道:“那潞王千岁那边?”
“这个嘛,派个人去于慎行府上替朕送个口信……”
朱翊钧说着朝他招了招手,梁永会意弯下腰靠了过去,朱翊钧贴在他耳背低声嘱咐了几句,梁永听明白过来之后,笑道:“皇上放心,奴婢这就派人过去给于大人他们送信。”
朱翊钧又笑了笑,薄唇轻勾起,他既然已经回来,鸠占鹊巢,李代桃僵的把戏也是时候该结束了。
第七十二章
有些人,好像天生就幸运,就算倒霉也到不了多久,陆小凤就算这种人。
屋子里很干净,充满了菊花和桂子的香气。有个人静静地站在窗前,面对着窗外清晨的暖阳,一身白衣如雪。
“西门吹雪!”陆小凤醒来的时候,从床上跳了起来。他还能跳起来,只不过两条腿还有点软软的,力气还没有完全恢复。
“好小子,你是从哪里窜出来的?”陆小凤赤着脚站在地上大叫道:“这些天来,你究竟躲到哪里去了?”
西门吹雪背着身子,冷冷道:“一个人对自己的救命恩人,不该这么样说话的!”
“救命恩人?”陆小凤又在叫道:“你是我的救命恩人?”
话一说完,尚还有些昏沉的脑子,顿开茅塞。昨天,他到了怡红楼,欧阳情已经昏迷了一天一夜,她的好朋友十三姨在屋子里守着她,桌上还放着一碟酥油泡螺,是欧阳情中途醒过来,给他做的,陆小凤心底不是滋味,一碟酥油泡螺,他一口一个,全部被吃光了,只要留下一个,他好像就会觉得很对不起自己的良心。
陆小凤还记得自己在那儿和十三姨说话,说着说着,就倒了下去,人事不知。
陆小凤长长地吁出一口气,道:“最近我的运气看来也不算太坏。”
西门吹雪闻言,终于回过头,凝视着陆小凤。他的脸色还是苍白而冷漠的,声音也还是那么冷,可是,他的眼睛里,却有了种温暖之意,一种只有在久别重逢的朋友眼睛里,才能找到的温暖。
“我不知道你是从几时开始,会信任那种女人的!”
陆小凤眼色一暗,道:“哪种女人?”想到那盘酥油泡螺,他忽然又觉得胃里很不舒服,躺回床上,道:“像欧阳情那种女人?”
西门吹雪道:“不是欧阳情。酥油泡螺虽然是欧阳情做的,但下毒的却是十三姨!”
他看着陆小凤,目中仿佛露出笑意:“这消息是不是可以让你觉得舒服些?”
陆小凤的确已觉得舒服了很多,但他却又不禁觉得奇怪:“你是从时候什么开始了解男女间这种感情的?”
西门吹雪没有回答这句话,却又转过身,去看窗外静谧的花园。
晨光熹微,再过两日就是决战的日子了。
陆小凤懒懒的躺在床上,歪着脑袋问道:“你怎么会恰巧去救我的?”
西门吹雪道:“你倒下去的时候,我就在窗外看着。”
陆小凤瞪大了眼,叫道:“你就看着我倒下去?”
西门吹雪道:“我本想等十三姨走了之后,再进去的,谁知你一倒下去,她就拔出了刀。”
陆小凤闻言叹息着,苦笑道:“我实在看不出她那样的女人,居然真的能下得了毒手!”
他并没问西门吹雪为什么,因为他还记得十三姨说过的话,她是个不甘寂寞的女人,这样的日子不适合她,大概有人出钱买了陆小凤的命,有了钱,天下就没有她不能去的地方,不用再窝在小小的怡红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