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月前,飞仙岛一事,出兵援手之德,白云城记下了,他日到我定不容辞。”叶孤城淡然道。视线落到朱翊钧身上,那道声音清冷,却好似坚石般决然。
依叶孤城的骄傲,定不会做下欠人情的事。当日日本海军借助北风海势作战,来势凶猛,若杨廷保没及时出现,白云城也能挡下,却会是损失惨重,想必没这么快恢复元气。
朱翊钧心里清楚,多半是宫九干的好事,笑了笑,一下子沉默了下来。
或许是叶孤城不喜欢人多的地方,他们越走,街上的行人也是稀稀疏疏,一点也不见方才的热闹。
朱翊钧双唇轻动,随口问道:“叶城主来中原数日,恐怕还没见过荆王吧。”
叶孤城淡淡道:“并未。”
朱翊钧眼眸一亮,顿时明灿如星,微微一笑,道:“城主可知我为何来此。”
叶孤城漠然不语,负手而立,微微抬眼,淡淡道:“因为潞王。”
朱翊钧微微一愣,眉眼之间带着些许冷肃,直接道:“也不全是。”
他几月前曾收到宁夏卫所密报,副总兵哱拜频繁与蒙古鞑靼联系,哱拜原本也是鞑靼族人,万历二年,其父叛明被杀,哱拜一人投降,万历十年,官至宁夏副总兵,除了哱拜军事强干也有安抚鞑靼的意思。
大明把退居蒙古高原的元朝政权和蒙古部落,称为鞑靼。掩答汗是成吉思汗十七世孙,自从掩答汗死后,明蒙格局一时改变,宣府、大同多有摩擦。
鞑靼百年盘踞河套,明朝多年内修战守,他有足够的信心与鞑靼一战,甚至做好了长久抗战的准备。
但今年太多风声快传回京,卫辉、荆王、日本、鞑靼,似乎也是有人在背后故意煽动的。
若真有人故意而为,到那个时候,他眉头微拧,可到嘴边还是没能说出来。
因为若没记错,叶孤城乃是前元后裔,如今该是原鞑靼族人。
“潞王已安然回京,不日我亦前往京城。”
叶孤城的声音落在他的耳际,宛如大珠碎落玉盘般绝然,眼中一转,似有一丝幽光浮动,转眼又消失无踪。
朱翊钧眸光微动,心下一顿,却没打算去深究为什么叶孤城会知道潞王回京,这些个细枝末节了。因为无论从那方面来说,潞王安然无恙已经足够了。
“不知城主前往京城可有何事。”
“比剑。”
叶孤城说完这句话,神情肃穆,薄薄的唇抿成锐利的一线,剑眉微扬,带着几分凛然的剑意。
朱翊钧神色一凛,道:“西门吹雪?”
叶孤城无悲无喜的面容,露出了几分兴奋之色,慢慢的接着道:“若能与他一较高下,才是平生一大快事!”
不过片刻,叶孤城眼神中再次波澜平静,眸色清明中带着缥缈,正午的暖阳也化不开他周身的清冷。朱翊钧见了,眉头一皱,淡淡道:“此战必定非常精彩。”
叶孤城颔首,他没有回答,也已不必回答。
这战必须精绝,两个人都是不世出的绝代剑客,无论谁死了,都是个无法弥补的损失。最可怕的是,这两人用的都是杀人的剑法,只要剑一出鞘,其中就有个人非死不可!
朱翊钧抬眼看向叶孤城,顿了顿,面上的笑意忽然褪去,“可约定好了时间地点?”
叶孤城淡淡道:“尚未。”
朱翊钧眉心一颤,眼底星火跃动,灵光一闪,不过一会,才缓缓道:“紫禁之巅如何。”
荆王的人到处在找他,叶孤城虽然手中无剑,但若想杀他,以身当剑,朱翊钧也抵挡不了。若在紫禁城部下天罗地网,能将荆王一网打尽,自然最好。若是叶孤城败了,内宫太医也能救他。叶孤城并非心邪之人,他心中的剑至坚,至刚,心邪之人胸中焉能藏剑。
此刻他倒忘了若是朝中大儒知道,乾清宫成了比武场又该怎样进言,定是骇浪滔天,一发不可收拾。
叶孤城静默不语,眼皮微微一动,神情淡然,才听缓缓道:“好。”
叶孤城能摊这趟浑水本就让人诧异,而如今他的态度就更让人匪夷所思。诚心修无上剑道之人,对这种事,他本该完全漠不关心。
朱翊钧眯了眯眼,嘴角带起一丝轻巧的笑意,道:“常听人道,白云城风景秀丽,民风素朴,若有机会真想前往一看,到时就麻烦城主了。”
叶孤城脚步不停,抬头望天,神色淡然,幽潭般清明的眸中,化不去的森然冷意消去不少,带着一层薄薄的轻烟和看不透的情绪。
“好。”
朱翊钧微笑着,眼中带着一丝清浅的笑意。
他们已经走过街尾,准备绕到下一个巷子口,正在这时,叶孤城忽然看向另一个岔口,只见锦衣华服张扬少年带着几个侍卫已经走了过来。
叶孤城居然还是神色不变,身形一动,顺手将他挡到了一旁的巷子口。
荆王世子上前见叶孤城一人站在那,微微一愣,才笑道:“真巧,没想到能在这碰到师傅。”
叶孤城颔首,默然不语。
荆王世子轻笑两声,见叶孤城提步走了,忽想到方才看到的人,才道:“师傅刚刚在同谁说话,我远……”
他语气一滞,身上好像一座大山压着,一时间竟有些喘不过起来,下面的话就说不出来了。
叶孤城神色疏离,寒星般的眸子森冷清明,眼底有着滔天澎湃的逼人气势。
荆王世子脸色苍白,就在他以为叶孤城要杀他的时候,骤然压力一减,消散无踪,耳边再度听到叶孤城清冷的声音。
“回去吧。”
荆王世子如蒙大赦的后退两步,右手渐渐收拢了拳,随即恢复如常,朝着那抹衣白,跟了上去。
第六十一章
返青的垂柳在微风中轻轻的荡起,绿影婆娑像一层绿纱轻拂在池面上,叠叠复重重,广袖翩舞,飘逸含着无限春光。
慈宁宫前的花园,巡逻侍卫来回走动,自从皇帝出宫后,宫中的侍卫加严一倍,两宫太后忧心皇帝和潞王的安危,已经在大佛堂内多日未出,诚心祈福,下旨闲杂人等不得入内。
出了临溪亭不远便是慈宁宫,巡逻的侍卫听到脚步声便都停下脚步,宫装女子后跟着七八个宫女内侍大步走来,她转过回廊尽头,一路上重重踩着路面上用各色卵石镶拼成福、禄、寿象征图案,这儿挺美她却无心欣赏,她人也挺美脾气却是出了名的骄横,这一路就没人有胆子拦她。
“你敢阻我!”
安宁脸色不好的看着挡她前方的几名侍卫,抬了抬下颚,冷嗤道。一身绯衣金饰,发鬓两侧的鎏金滴珠步摇,摆动出一道冷凛的光。
侍卫们纹丝不动,面无改色的说道,“殿下恕罪,娘娘有令,任何人不得入内。”
她被堵在徽音左门,尚还没到慈宁宫正殿,离大佛堂更有些路程。
“让开,任何罪责本宫一人承担。”
安宁冷笑,恣意随性的神态中更是神采飞扬,她穿的衣服多是洒金,明艳而绚丽的华服看着活泼青春,是一团激情四射的火焰,却不易接近,娇蛮霸道的模样有些慈圣太后的影子。
“殿下恕罪!”
安宁冷冷的瞪着眼前像是石雕木塑的侍卫,已经不想再开口说话,转身朝另一个方向就想硬闯,侍卫们虽不敢动她,却都堵在前方。
安宁声音徒然拨高,怒火更炽,“混账,再不滚开,本宫斩了你。”
她来过慈宁宫两回,却都被挡在了殿外。
万里晴空,天光融融,两位皇兄都不在宫中,安宁这几日暗惊宫中变化,顿时凝起忧色。皇嫂身子向来不好,今日又来犯病,安宁心里有事自然不会找她,没想到前来探看母后却遭人阻扰,安宁心中气恼,对侍卫的不识抬举更是气恨不已。
“老奴见过安宁殿下。”
安宁正一肚子火气,根本不想给人好脸色,但见仁圣娘娘身旁的大太监卢芳迎了出来,算是娘娘身边的老人,脸色略缓缓,没好气的冷哼一声。卢芳笑着脸,待身旁小宫女细说了发生何事时,眉头微皱着表情有些不悦。
“顾侍卫,你好大的胆子,还不快给殿下赔罪。”
卢芳沉着脸说完,让人退到一旁,又笑对安宁道:“殿下莫怪,太后娘娘长斋礼佛,潜心祈修,昨日才下懿旨,若无要事不得入内打扰,奴才们也是奉命行事,没想恼了殿下。”
“此乃娘娘手谕。”
“免了。”
安宁看了眼卢芳递上的明黄绸布,却没伸手接,知道有卢芳在今日恐怕又是见不了母后了。疑糊的看了眼肃穆的慈宁宫,冷眼瞪着慈宁宫外的侍卫,丢下句‘既然是母后的意思,本宫过几日再来’之后便带着一群人走了。
大佛堂古朴庄严,哪怕几次翻新,一砖一瓦仍带着浓郁的历史痕迹,深厚的文化底蕴。卢芳站在殿门台阶上,轻手打开前面走了进去。
大殿内,乌木绘彩漆条案上放着青釉四足盖炉,清神熏香,泛着云雾白烟慢慢在房间内散开。左右凭几上点着双层拜礼烛台,橘红色的灯火摇曳生姿。
卢芳已经年过半百,跟在仁圣太后身旁将近二十余年,他和冯保同辈却没他那般爱揽权,全心全意的服侍太后,他平和的过了大半辈子,在宫里倒没人敢打他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