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殿上,卢芳恭恭敬敬的行了个大礼,俯跪在地上就没见起,低着头没敢看上座的两人。
“哀家可当不起这般大礼。”慈圣太后很冷淡,她冷厉的扫了眼跪在地上之人,语气更加冰冷:“说起来,哀家成天呆在这大佛堂,还得让卢公公受累了。”
卢芳一直跪在地上噤若寒蝉不敢出声,似感觉慈圣太后凛厉的目光,身子吓得一哆嗦,道:“娘娘恕罪,娘娘恕罪。”
他这些日子说的最多的怕也就是这句了,慈圣太后待冯保亲厚,比作亲人。仁圣太后还是王妃时卢芳便跟在身旁伺候,多年主仆情分,谁又想卢芳竟会背叛,这让从始至终都平淡无争的仁圣太后打击颇大。
“恕罪?哀家可不敢,叛臣贼子就该凌迟处死!”慈圣太后秀美的面容冷若冰霜,目若新雪。
卢芳闻言,声泪俱下,老泪纵横,颤巍巍的看着仁圣太后,哀道:“老奴从未想过背叛娘娘,老奴从府邸便服侍在娘娘身边,若非逼不得已,又怎会干出这般龌脏之事。”
慈圣太后冷笑,似已经不将他放在眼里。
既然走上了这条路就没有半道退出的道理,如今在这惺惺作态祈求宽恕,更叫人觉品行不堪,若如此当初又何必干这等肮脏事。
卢芳垂首跪在地上,心理暗暗发苦。他一直觉得老天待他不薄,因为比起冯保他好太多了,虽然他手中无权,但在这宫中又有哪个奴才敢轻慢。可谁能想到就在他安享晚年就发生了这样的变故。
太监有个说法,身体一样不少的下了葬,下辈子便一样也少不了。太监各自的命根子都会用油泡着挂在敬事房的房梁上,象征着步步高升,等要死了便拿下来放到棺木内,下辈子便能做个全人。
能做个正常人,谁又想当太监,身体上的缺陷让太监多少有些精神病,下辈子当个正常人似乎已经成了他们的执念,卢芳发现自己的命根子不见时,悲戚万分竟有些疯魔了,虽受制于人背叛了太后,但便是凌迟处死他也希望能是全尸。
卢芳出去后,仁圣太后一直没说话,手上拨动着紫玉菩提佛珠,脸色平淡如水,看不出一点神色。
“也不知皇上和潞王可知道如今宫中大变,咱们一点外边的消息都没有,姐姐你不着急?”慈圣太后对深研大局向来不拿手,见仁圣太后淡漠的样子,忍不住说道。
“咱们无事,一切等皇帝回来,亲自来管。”
“那咱们就一直呆在这,等钧儿回来不成?”慈圣太后秀眉一竖,似乎对这个回答不甚满意。这位曾左右朝政,历经狂风骤雨的太后,似乎并不想就这么坐以待毙。
“钧儿是皇帝,此次私自南下,也该是时候受些教训,收收心了。”仁圣太后停下了手,面色平静垂目说道。
仁圣太后敛目,淡淡道:“疾风知劲草,如果真是那天下为任匡时救弊之才,就一定能把事情摆平了。”
慈圣太后皱眉,心中已有自己的考量,再担心两个儿子,似乎也觉得现在除了等待也做不了什么事。
仁圣太后见她静默不语,便不再多言,继续默念经文,眼底却隐带忧色。
半晌,慈圣太后重重的拍了拍绣椅的扶手,狠狠道:“老东西,都一大把年纪了,一天到晚算计穷折腾,呸,没这个命怎的成天想着当皇帝,连脸面都不要了,只知道躲在角落放两支冷箭,真是老王八。”
仁圣太后听她咒骂,无声的摇了摇头。
微风吹来,太湖的水格外清澈。湖内碧波荡漾,藻花点缀其间,湖面泛起一道道迷人的光波,一叶叶小舟,在湖面上悠悠的浮着,划过周围青山环绕,树林茂密,透着太湖的端庄秀气,美轮美奂的江南风韵。
朱翊钧坐在船上,举目眺望,静默不语,目之所及,水如烟,鸿雁南飞。
木桌上放了江苏有名的糕点,玫瑰酥、如意糕、栗粉糕,和两坛子开封的酒。
陆小凤抱着胳膊靠着船杆,轻眯着眼,嘴一张坛子中一道酒迸涌出,流水潺潺,偶尔的风。陆小凤惬意的吐了口气,身子一转就坐到了朱翊钧身旁,一只手无意的探到身后,一挺身就挨了过去。
朱翊钧没回头,皱了皱眉道:“离我远点。”
陆小凤混不在乎,又靠近一步,轻笑道:“难道有机会单独相处,反正周围没人靠近一点说说话怎么了。”
船划了已经小半个时辰,早已过了青山茂林,极目望去空荡荡的湖面,再没有一艘船,朱翊钧和陆小凤坐在船尾,两名侍卫守在船身,一名侍卫站在船头划船。
陆小凤见他没反应,又锲而不舍的一只手就摸了上去,从身后环住了朱翊钧的肩,他靠的极近,吐出的热气有些呼在了朱翊钧的脖颈间。
朱翊钧无语至极,甩开他的手,不耐道:“你就不能正经点。”
陆小凤轻笑,兴致极高的晃了晃刚刚被甩开的那只手,朝朱翊钧眨了眨眼,笑眯眯的说道:“我们是正大光明的谈事,什么也没干,你又在心虚什么了。”
说得愈发的暧昧,别有深意的朝他挑了挑眼。
“滚远点。”
朱翊钧抬脚踹了过去,陆小凤身子一闪躲了过去,满眼都是捉弄人的戏谑笑意,见朱翊钧没再理他才大笑着,又坐到了一旁去。
朱翊钧白他一眼,没再理他。碾着桌上的糕点一点一点往湖里扔,平静的湖面不时会有不大不小的气泡鼓动,清澈的湖面隐约能看到湖底的游鱼,争先恐后的探出头来。
没过一会就喂完一块糕点,朱翊钧伸脚踢了踢陆小凤,道:“你这几天在忙什么,绣花大盗的案子不是已经破了?”
陆小凤吸了口气,苦恼的看了朱翊钧一眼,挑眉笑道:“我这几天不是忙着陪你,你说说有哪天是没见到我了。”
朱翊钧瞥了他一眼,“你就不能说点正经事儿。”
“哦,那咱们就来说点正事。”陆小凤单手托着腮,敛起笑意,问道:“你知道金九龄死了吗?”
朱翊钧点点头,“你说他是绣花大盗。”
陆小凤摸了摸下巴,颇有些无奈道:“他本来就是绣花大盗。”
“不过金九龄死的有些蹊跷,昨日他若是不想见我,就不会千方百计的让人来找我,让我见了他但也不该这样什么都不和我说。”
朱翊钧嗤了一声,“或许他已经说了,只是你没听懂。”
“……”
陆小凤轻咳了咳,斟酌了片刻,才把金九龄告诉他的事说了出来。
“然后呢?”朱翊钧有些莫名其妙。
陆小凤无奈一笑,也学着他往湖里扔糕点,道:“没有了,然后他就死了。”
朱翊钧闻言,随即撇了撇嘴:“这些小地方府尹的事我哪记得,若是被翻案了,你可以去问问花玉楼,或许还能找到些线索,这事没人比他更清楚。”
陆小凤看他气定神闲,似乎一点也不担心,然后苦笑一声。脑海中灵光一闪,眯起眼思索片刻,稍有些犹豫,才上前一步,蹲到了朱翊钧面前,正色问道:“我问你来江苏的原因,你会说吗?”
朱翊钧一愣,轻声道:“你这闲事管得也太宽了。”
朱翊钧不想说,陆小凤也不是什么都不知道。
江湖发生不少大事,以陆小凤的才智也能猜到大概,但朱翊钧似乎并不想多说,这其中参联了太多内宫辛秘,它注定要被无数的谎言所掩盖,这并不是不信任陆小凤,这里面的恩恩怨怨并不是一下两下能够说的清的,但究竟是为了什么,也只有他自己知道。
陆小凤眉头微微蹙起,眉梢间有些无奈的味道,江湖人不插手朝廷事,多年前师傅警戒过的话就这么蓦地闪现在了脑海里,心头上有些连他自己也理不清的苦涩的感觉,不知是为了什么。
陆小凤一转身,又退了回去。他是这副反应似乎早也料到,没再急于说下去,而是换了个话题:“我刚来的路上正好碰到了花满楼的哥哥,他看起来挺忙,我要找个时间和他说上话才行。”
“你说花玉楼,你们两个人都阴阳怪气的,昨天不是聊得挺热乎的。”朱翊钧白了他一眼,笑道:“我今早让他去山东把御驾迎来,你看到那会儿估计才刚刚出发,现在看你一时半会儿是找不着他了。”
朱翊钧的眼里闪动着笑意光彩看着陆小凤,陆小凤心中一荡,反倒笑的得意,道:“这样啊,那你捎上我一块走了不就行了。”
“不行。”朱翊钧干脆地否决了。
陆小凤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趴在船板上,笑道:“你就是不答应我也不能不跟着你去的。”
“……”那你还问什么。
朱翊钧没好气的睨了他一眼。
陆小凤心情极好的拿了块糕点,掰开一块块的,手中的糕点碎末像耍杂技般来回抛着,最后一点点全都丢进水里喂鱼。
平静的湖面不知何时少了那些吞吐的或大或小的水泡,糕点碎末落下后飘浮的路线开始诡异起来,曲折快速,和看似平静的湖面完全不符,像是水底有一只无形的手推动着,不断向前涌动,然后无声无息地被水波吞没,最后一丝儿痕迹也没留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