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保的心头若惊雷炸响,脑子里闪过一个又一个的念头,想到张居正临终前的极度忧虑,想到幽居深宫的慈圣太后,想到隆庆七年被百官弹劾的情景。
刹那间,他仿佛什么都明白了。
他猜到了结局,但做不来张居正。不甘心就这么任人摆布束手待毙。想在皇上还没下旨拿他时不妨放手一搏,然后……
然后他就该死了。
冯保叹了口气,看了眼富丽堂皇的冯府,才离了府邸慢吞吞的朝乾清宫走去。
那天午后,天空中乌云密布,几声雷响过之后,雨便淅淅沥沥地下了起来。风力牵扯着,雨点拍打着紫禁城各个宫殿的砖瓦琉璃,仿佛雨水也看不惯这些楼阁上日积月累的污垢,有心要将它们好好清洗一番。
申时行撑着一把油纸伞,进了午门,来到内阁衙门前。内阁中空荡荡的,没有一个人,申时行有些不习惯,他是来早了。有些怔怔地看着屋中的几张空椅,长叹了一口气。
内阁案桌之上,摆放着很多奏章,边上还有用笔砚压着的一张邸报,是六科刚刚抄送上来的,申时行拿起一看,顿时大惊失色,邸报上抄了好几份奏章,居然清一色都是弹劾张居正的:
工科都给事中沈有愈上疏,弹劾张居正专政擅权、扰乱朝纲、颠覆祖制,说他欺上瞒下,箝制言官,朝廷上下早已怨声载道。
户科给事中汪培上疏,弹劾张居正仗着自己的权力,让多名亲戚门生当上高官,甚至连他老家的家奴游七,也捐钱当上了兴都留守司都事。
吏科都给事中葛缙上疏,举报张居正生活糜烂无度,天天锦衣玉食,其中蓟州总兵戚继光就曾一次赠给他五名美貌女子。
吏科给事中徐长缜上疏,举报张居正生活奢侈,出门乘坐一座三十二人抬的大轿,名曰“如意斋”,上面有客厅、卧室、茅厕、走廊,甚至还配有专门的两个仆人伺候。
……
申时行看完,额头上冒出了冷汗,这么多言官一起上疏弹劾,定然是有所预谋的。于慎行是张居正的学生他不好说些什么,张四维向来反对新政必定会大肆运作,自己身为阁臣,要不要做些什么,这么多奏章该给皇上什么建议。
他还在思索时,就听屋外有人高呼:“皇上驾到——”申时行一愣,连忙跪下行礼。
朱翊钧进了内阁衙门,看了看四周才坐下,道:“朕闲来看看,没想到内阁中只有申爱卿一人。”
申时行不明所以,遂道:“是臣今日来早了。”说到这,停了一下,又说:“皇上亲自来此,不知可有什么要事? ”朱翊钧很少来内阁,以往有事都是在云台商量解决。
朱翊钧看了眼满桌的奏章,笑道:“近日的奏章想必申爱卿已经看过了,朕心有疑惑,不知想如何批解。”
他说的意有所指,申时行蹙着眉头,犹豫了良久,终于还是低眉顺眼地说道:“微臣不敢妄言……”
朱翊钧一听有些失望,果然是张先生说对了申时行过于谨慎保守,让他出头办事畏首畏尾。
最近几天,他就接到了这些意料中的奏章,所列的冯保张居正罪状之多,简直是骇人听闻,而谁都知道,这些罪状大多是真的,都察院已经考核落实,皇帝留中不发那些意图不轨的人蠢蠢欲动。
人无完人的道理谁都懂,张居正再厉害也有缺点,独断专行,待人不善,生活奢侈,表里不一,是个道德并不高尚的人。朱翊钧也曾失望过,厉害如张居正毕竟不是孔明,他也有着历代官僚的恶习通病。他或许不是好人,但也不是坏人,只是个复杂的人,而古代对人的评价标准,历来都是把道德评判放在第一位。
“张先生是先皇留给朕的顾命大臣,又是朕的老师,尽心辅佐朕多年,已是劳苦功高。如今他刚病逝,就有人来弹劾。朕觉得定是有人背后作祟,意图不轨,这些奏章……”朱翊钧语气平稳,看着申时行,瞥了眼满桌的奏疏,沉声说道:“若真要评判张太岳,当以事之功过置第一位。”
朱翊钧身为皇帝,并不适合出面参与朝堂斗争,必须物色一个有能力的大臣,他首先想到了花玉楼,可惜太年轻了。而大多与张居正冯保有牵连有地位的朝臣都被弹劾,如今最合适的便是申时行,不过令他失望的是,尽管自己暗示得这么明显,但看申时行的意思,似乎并没有挺身而出的想法。
“申卿,朕希望过几日能有一人可以……”
“皇上”申时行没等朱翊钧说完,插口道:“张大人为朝廷鞠躬尽瘁多年,如今我大明能四海生平、国库充盈,张大人功不可没。倘若百官欲治罪于张大人,微臣定会进言,为张大人申辩。”
朱翊钧一诧,申时行态度变的太快,还是接口说:“有卿这句话朕就放心了,朕相信张先生的功过,时候不早了,朕就先回去了。”
“恭送皇上!”
朱翊钧出了内阁,坐着龙辇,陷入了苦思,在他心中申时行并不是最佳的人选,而锦衣卫刚得到消息,张四维的爹死了,内阁又要大洗牌,还有……
他这么想着就见乾清宫内跪着一人,远远看去那人缩成一小团,脊梁骨却依旧挺得笔直,以往的骄奢富贵之气被风霜疲倦代去,周围的内侍俱都守着门外,没人敢入殿。
“皇上,是冯公公。”梁永出声道。
*
朱翊钧加快脚步,上前伸出双手将他扶起,冯保年迈也不知跪了多久,双腿颤巍巍地站不起来,朱翊钧不忍,吩咐梁永道:“还不给冯公公赐坐。”
“谢皇上。”冯保微微躬身,小心的扶着矮椅,虚坐半张未敢实坐。
朱翊钧瞥见他苍白如纸,一双眼泡儿亮晃晃的,似乎有些浮肿,病态样十足。忍不住问道:“公公的病好了么?”
“启禀皇上,老奴的病早好了。”
朱翊钧听出冯保这是在要强,快八十的老头被折腾成这样,不禁沉声道:“朕若今日不回乾清宫你莫不是要跪上一天!你大病初愈,腿脚向来不好,七十五岁的人了凡事多看顾着自己的身子。”
冯保听了这一番体恤话儿,眼角潮润,道:“这双腿废了也是它的福分。今后老奴却是没这个福气了。”
朱翊钧坐在御座上,闻言心头一动。朱翊钧小时候的身子并不好,闹百日咳或惊梦便打嗝不止夜夜不能眠。那时冯保就把他背在背上,一夜夜地在地上转圈儿,膝盖都磨出了血。久而久之就落下病根了。
朱翊钧想到什么,温声道:“先生一走,你也病了。最近朝中事多,朕倒忘了去看你。”
这时,梁永接过内侍煮好的茶,捧了杯递给冯保,是密云龙茶。
冯保轻嗅,上回喝这茶还是在张居正的府上,心下百感交汇。少顷,叹道:“皇上体贴,老奴感恩不尽。也不瞒皇上说,老奴年岁大了,常常犯迷糊,想想有些事干的自己真成为皇上的累赘了。”
他说的哀拗,瘦弱的身子一颤一颤,想再次跪倒在地上,却被梁永支住了身子。
朱翊钧双眸一闪,有些吃不准冯保的意思,这时候来找他是真话还是试探。
“大伴,你怎么会这么想,你帮朕看顾好了司礼监。”
冯保看了眼皇帝,摇了摇头,苦笑道:“那些奏章想必皇上已经看过了,如今用不着麻烦都察院,老奴认了。”
他又道:“老奴自知愧对皇上,愿回南京为先帝爷看守孝陵。”说完,身子像脱了力的芦苇杆依靠在梁永的身上。
朱翊钧见了心头一突,有些说不清的滋味。他以为冯保是来跟自己解释的,没有想到开口要求革职回南京。朱翊钧二十郎当岁初掌权柄,要想树立威信必要杀鸡儆猴拿人开刀。
清算张居正,他不会。那么就剩下冯保了,万历十年权望极高的二人。
“大伴……”
冯保逮着话缝,不待朱翊钧开口,说道:“皇上,此乃老奴的肺腑之言,大伴老了,年岁比张先生都大。前个月大病了一场,体力也大不如前,处置些许杂事就乏累得很。张先生去了,咱这心里就空落落的,去了南京守着先帝爷不给皇上添麻烦。”
冯保说完抬头看着朱翊钧,忍不住红了眼眶,眼泪唰唰的落下。他一辈子都呆着皇宫里,伺候了几代皇帝,朱翊钧更是他一手带大的。若张居正是当朝第一人,冯保当得上这第二人的位置。
他不是张居正,他怕死,但他更怕皇帝。
帝威难测。他怕哪天朱翊钧真的容不下他了,那就是生不如死。
果然,朱翊钧看着他老泪纵横,俯跪在地上,心里头酸酸的却也暗暗地松了口气。
东墙角处有一株正在盛开的嫣红的月季,朱翊钧双目清澈,似有水光,强自微笑,恍然说道:“张先生去了,如今连大伴儿也要走了。”
他这一番贴心话,冯保悲欣交集,没有接话岔。半晌才哽咽道:“老奴在南京一样守着皇上。”
朱翊钧不再说话,闭着眼,不看他了。
不知过了多久,才硬声道:“今日起,免司礼监掌印,即赴江南闲住,终身不得回京。”